初次邂逅竹林,是在清明的一场大雾里。
曾祖父的坟墓在深山里,要去祭拜需要走很长的山路。当天凌晨,大雾漫天,几米外的景物已非常模糊。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出门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今天得去好几个山头祭拜先人。只记得,当天早上,父亲挑着祭品走在后边,我蹦蹦跳跳地跑在前边,如一只脱笼的小鸟。嘴里似乎还在哼着曲调吧,或许吧。
山路蜿蜒延伸,野草长到我的胸前。我们经过了田野,绕过了小溪,爬上了陡坡,又翻过几个山头,终于来到一条峡谷里。父亲轻轻喊了一声:“别跑得太快,前边是一片竹林了。”我应了一声,却一个劲地往峡谷里跑。父亲在后边摇了摇头,微微地笑了。他明知道我非常喜欢竹子的。
近了,近了。山风中吹来一阵沙沙的轻响,在弯角处我终于看到了竹林的身影。绿色般的潮水,从此在我的人生里扎了根,再也无法抹去。
竹林上方的叶子雀跃地随风倾倒,发出寒战的声音,宛如一片绿色的急流,所有的叶子都朝着一个方向。那修长而青翠的叶子,恰如急流中的扁舟,朝前争渡。我站在万千的竹子当中,只觉得自己已被绿色所征服。高大的竹子直耸云霄,一直长到了峡谷的顶端,遮没了天空,嬉戏着白云。细小的竹子,刚刚破土而出的竹子吧,就像我的手指大小,嫩绿地,也在枝头泼洒出一簇簇细小的舟子,加入这雾中的争流。绿色的震撼铺天盖地,万千的翡翠招摇在我的面前,我抚摸着大大小小的竹子,在林间绕来绕去,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妙。
父亲放下肩头的祭品,站在林间,也有点出神。
林间传来清脆的鸟鸣声,那是山雀吧,在绿色的枝头上跳跃着,尽情地享受这天地的气息。潺潺的声响,那是从岩缝里渗下的清泉吧,如珠玉一般的晶莹。寒雾在竹子身上渗出一颗颗的水珠,有的顺着竹节轻滑而下,留下溪流走过的痕迹;有的从叶尖晃了几晃,便顽皮地荡了开去,如流星般向大地急坠而去。
后来,或许是第一缕刺破林间雾气的阳光唤醒了父亲吧。他用一把小刀削下拇指大小的一根竹子,递给了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小脑袋,唤道:“走吧,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或许是年幼吧,也或许是不对先祖们感情不够深沉。荒山中的孤冢总让我感觉阴森,要是没有父亲在身旁的话,我敢担保我会吓哭的。那年的清明没有留下太多关于祖先的记忆,却永远铭记了那片竹林,那片绿色的,空灵的世界。也记得了父亲削给我的那根竹子,那根在清明的夜里削成了笛子的竹子,在父亲唇边吹响的竹子。那一缕悠扬而深邃的声音,就这样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也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
是的,后来我长大了。读到了许多关于竹子的诗句,例如“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苏轼的吧,又读到了“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王维的吧。读了很多很多,也见过许多人画竹,如郑板桥的画,但却总觉得失落。那片空灵的世界,没有任何诗句,没有任何画笔可以替代的。是的,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的。
二、清明的雨
失去了竹子的清明,总觉得缺少太多的韵味。但,在遗憾中突如其来的雨,却又让我对清明有了重新的体会。
那年的清明,我在外地友人那里寄居。或许是觉得我有些落寞吧,便邀上我一起去扫墓。那日的天空,一片阴沉,雷声隐隐,或许,是要下雨了吧。
萧瑟的野草,低矮的坟墓,坟头的压钱,坟后的黄纸,墓碑前的祭品,蜡烛与纸钱,还有那白色的幡,一切对我来说都太过熟悉,熟悉地有些冷漠了。走过童年之后,我再不怕坟墓了,也曾深夜里在山里行走,也曾在陌生的坟墓边上小憩,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了。是啊,清明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祭之丰不如养之薄”,生前对待自己的亲人好一点才更重要,死去之后,再多的形式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友人却突然泪水纵横。埋在坟墓里的是他的父亲!
山风突然吹起,几声隐隐的闷雷之后,黑色的天空里撕开了一个口子。雨线便从天空中连绵而至,刹那间整个世界成了雨声的世界。如泣如诉的声音,在这样的日子里翩然而至,墓碑、树木、行人以及眼睛里都满是斑斑的泪痕。友人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在风雨中哭得有点凄然。几个亲人将他从墓前扶起,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块湿漉漉的墓碑,上边刻着他父亲的名字。突然间,我也哭了。风雨中,我突然想起了远方的父亲,想起了一年又一年的清明,想起了远方荒草里低矮的坟墓。
雨在山头就这样下着,倾泻着所有的哀伤。或长或短,或高或低,一段段的往事在雨缝里浮现。我突然很想家,真的很想,很想!
夜里,躺在床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外边大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听着芭蕉叶子在雨中颤抖的声音,手边的书本一页一页翻开。不知怎的,有一句话直到今天我始终忘不了,说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时突然泪落如雨,暗夜里爬了起来,对着窗外的大雨轻轻地吟咏着《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那一年的清明,我似乎长大了很多,也开始懂得了苦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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