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哈罗德在现实中用脚步丈量的朝圣之路并行的,还有另一条心灵的朝圣之路。
在哈罗德的儿子戴维死后,他和妻子莫琳的感情每况愈下,莫琳把床搬进了客房,两人交流越来越流于形式、浮于表面,终日行尸走肉似的做早餐、午餐、晚餐,没日没夜地处于冷战、埋怨、争吵之中。
这是一个不幸失去孩子的家庭,莫琳把戴维自杀的原因归咎于哈罗德对孩子的不关心,她认为哈罗德从来没有抱过戴维,对戴维没有爱,甚至导致戴维有一次差点淹死在海里。
内向的哈罗德面对莫琳的责骂和抱怨常常以沉默应对。
可他们曾经无比相爱。多年以前,哈罗德在跳舞,他突然发现隔着一整个舞池的莫琳在注视着自己,他依然记得那一刻疯狂挥舞四肢的感觉,仿佛要在这个美丽女孩的见证下甩掉过去的一切。
他鼓起勇气,越跳越起劲,双腿踢向空中,双手像滑溜溜的海鳗扭动。
他停下来仔细观察,她还在看他,这次她碰到了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她笑得那样乐不可支,抖着肩膀,秀发拂过脸庞。他生平第一次不由自主的穿过舞池,去触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天鹅绒一样的秀发下,是白皙而柔软的肌肤。他没有回避。沉闷压抑的日子从哈罗德踏上去往贝里克郡的朝圣之路起宣告结束。
对于哈罗德来说,离开那个没有感情的、灰暗的、悲伤的房子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可以独自一人走在没人认识自己的街道上、旷野上,他可以独自一人倾听陌生人的故事,也分享自己的故事,他慢慢在一个个陌生人的故事中为自己曾经相似的经历和举动感到羞愧,为自己对待儿子的态度自责,为自己和妻子之间畸形的关系感到内疚。
他不断在别人的故事里救赎自己,也同时用自己的故事振奋别人。
哈罗德行走在路上,他的肉体接受着疲倦、劳累和伤痛的折磨,他的心灵却在一次次和陌生人的交流中得到洗涤、升华和救赎。
可见,这627英里是一条心灵的朝圣之路。
对于莫琳,在哈罗德不在身边的这三个月里,她从一开始坚信哈罗德不久后就会失败而归,到后来为哈罗德的转变自惭形秽,也同样经历了一段心灵的朝圣之路。
哈罗德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她跟邻居雷克斯撒谎说哈罗德受伤了,因为她为哈罗德走去贝里克郡的做法感到丢脸,因为她习惯了哈罗德的懦弱。
哈罗德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跟莫琳打电话,莫琳从一开始的爱理不理到后来的越聊越多,两个人的心灵开始靠近。
原因之一是莫琳平日里会跟邻居雷克斯一起聊天,聊天内容关于雷克斯那个同样因为癌症去世的妻子,关于妻子去世后的生活,关于哈罗德。
从旁人的眼中她开始看到哈罗德的内心,她甚至开始为自己感到自责,有一天她在一张照片中突然发现单脚站立的戴维身后,有一只手正在扶着戴维,那只手是哈罗德的。
她幡然醒悟自己对哈罗德原来一直存在偏见,哈罗德是爱戴维的。
她开始理解哈罗德习惯性的沉默,她理解他的不辩解、不说明,因为他总是认为自己做了就好。
强烈的内疚让莫琳坐不住了,她决定和雷克斯驱车前去跟旅途中的哈罗德碰面。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像陌生人一般的哈罗德,莫琳瞬间放下了所有的武装。
他当然没有长高长胖,但看着这个满面风霜的男人,黑色牛皮一样的皮肤、卷曲的头发,她突然觉得自己像白纸一样平平无奇,不堪一击。
是他那种生命力使她颤抖,好像他终于成了早该成为的男人。
他看起来这样明亮,莫琳无法直视他圆满的笑容。
两个在朝圣途中的心灵相遇了,他们好像终于找回了那个存在与好多年以前的,也缺失了好多年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爱,它沾上了好多年的尘埃,终于等来了这场洗礼的风暴。
哈罗德用他一个人的朝圣成就了他和莫琳的修行,拯救了他们之间的爱,同时也打碎了他们因为戴维的自杀而戴上的沉重心灵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