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矢说她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因为可以听到一阵一阵,几乎令人震耳欲聋的蝉鸣,不断地在天地间回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五岁,翔太七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的背景是孤儿院的操场。
两个孩子出生在北海道,那是一块天赐恩泽的土地。大地是彩色的,因为遍地都盛开着花朵。春天有柔美如彩霞般的樱花,冬天有剔透如水晶般的雪景,只是他们,看不见
于是他们便有着比正常人更为敏锐的听觉、嗅觉和触觉。他们用耳朵去聆听声响,用鼻子去嗅闻到遍地的花香,用身体去感知春冬秋夏,用手指去触摸花瓣的柔软和雪花的冰凉。
同样的命运令这两个蒙昧无知的孩童更加彼此紧依。
因为是盲人,肯定会给自己还有别人带来许多麻烦。而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大多是冷漠而绝情的,像一群流浪的野猫。他们从小就学会把自己武装起来,不受他人侵犯。可是亚矢和翔太,他们要怎么学会武装自己的同时又不侵犯到别人呢?
这对于两个盲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于是就难免会被人欺负,护工对这两个孩子也早已厌烦透顶,看到他们被欺负时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一个叫友子的老师。
亚矢总说,友子老师是全世界最温柔善良的女人。
某个盛夏的午后,那群以一个叫藤野的男孩为首的男孩子们,趁着友子老师外出,再次耀武扬威地把翔太推倒在地上踢打起来,像是个游戏一般乐此不疲。
翔太忍受着朝自己身上招呼过来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那是盛夏满溢的光芒也不能照亮的黑暗。
亚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找不到翔太,又找不到友子老师,直觉告诉她翔太出事了。她摸索着来到孤儿院的操场,听见男孩子们粗鲁的骂声和踢打声,她没有多想便喝道:快住手啊!
藤野看到竟然是她,大声地嘲笑起来:哟,翔太,快看呐,你的小情人来救你了呢。
清太艰难地说:不要胡说八道,亚矢你来干什么,快走。
藤野不理会,狠狠地踹了翔太一脚,眯起眼睛看向亚矢:亚矢啊,我们看在你是女孩子的份上才不欺负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闲事啊?
亚矢咬咬牙,说:你们没有理由欺负清太。
怎么没有!他是个瞎子,这个理由足够了!
不准欺负他!
嘁,懒得理你,瞎子的瞎子小情人。
藤野丢下这句话之后,转过身不再理会瘦小的亚矢,继续恣意在清太身上施加拳脚。亚矢把心一横,蛮牛一般朝那群男孩子冲过去,抓住不知道是谁的手臂,恶狠狠地咬了下去,然后扑向被围在中间的翔太。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在场的男孩子们却是都看清了。
盛夏喧嚣的蝉鸣声中,表情炽热坚决的少女和悲戚迷茫的少年。
翔太突然感觉到眼前漆黑的世界里透进了一束光,那种光芒并不属于当时的流火盛夏,而是来自身边的少女细微但坚定的声音。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翔太。
亚矢说这句话的时候12岁,翔太14岁。
时间再往前行进两年,许多孩子都被前来领养的家庭带走了,那段时间亚矢和翔太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可惜了,多可爱的孩子啊,怎么就是个盲人呢?
于是很多孩子都离开了,亚矢和翔太却一直留在孤儿院里。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友子老师结婚了。
新郎来自东京。听别人的描述,那似乎是一处繁华的,完全不同于北海道的地方。在友子老师的极力要求下,婚礼没有在东京举办,而是在北海道的一个小教堂里进行。
亚矢和翔太也被邀请出席。婚礼的那一天,友子老师亲自把他们牵到教堂里坐好。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听见婚礼进行曲响起,听见牧师的证婚词,听见新郎新娘庄重地说出一生的誓言,听见亲友们的欢呼和掌声。
婚礼结束之后,亚矢问友子老师:您要离开了吗?
是呀。亚矢,翔太,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呀。以后有机会的话,来东京玩。
谢谢您这么多年来的照顾了。
回孤儿院的路上。
啊,翔太,你听见了吗?
什么啊?
蝉鸣。不过越来越弱了呢,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吧。
亚矢
嗯?什么?
我们结婚吧。
结婚?!
对,像友子老师和她的先生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真正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没有牧师
就让那些蝉为我们证婚吧。
啊?可以吗?
嗯,绝对可以的。
那么,你愿意吗?
我愿意。
我以后一定会带你去东京,过更好的生活。
嗯!
翔太说这些话的时候18岁,亚矢16岁。
时光荏苒,铺天盖地的蝉鸣声如潮水般涌来,宣告着又一个盛夏的伊始。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东京的某条街道上,有一对盲人老夫妻正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老婆婆的背驼得厉害,几乎让人怀疑她的下巴可以贴到胸脯。她枯槁的手指紧紧地拽住前面的老爷爷的衣角,两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根导盲杖,不断地在路面敲击着,为他们探路。
他们走在东京最繁华的一条道路上,神色宁静,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行色匆匆的人们不迭地避让着,唯恐撞到两个老人家。
溢满蝉鸣的天地间。
老爷爷回过头,轻声唤道:亚矢?
老奶奶用沉静的声音回应:我在呢,翔太。
这是如潮水般席卷的蝉鸣也掩盖不了的包含着无限深刻爱意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