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方的最后一片落叶在我手中滑落,我才发觉已然隆冬。
心痛地添置了一件不算太厚的马甲,决定在咖啡店里度过这个迷一样的周末。
当我还在红垫子上抖着已经液化的雪花时,我就瞥见了他,那个奇怪的男人。像昨天一样,他蜷缩在二楼靠窗的角落里,敲击着一台破旧的掉了漆的笔记本电脑,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桌上的咖啡已经不再冒热气,但方糖和汤匙却还在包装袋里。要不是这家咖啡店的灯光有些黯,我恐怕在店外就能注意到他。
我瑟缩着缓缓走向他,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他还没抬头看我,就用牙缝吸了一口气,搓搓手,说道:“来了?”然后捧起那杯貌似已结了冰的咖啡,一饮而尽,“这鬼天气!”
“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这两天吧,越快越好。再不拿稿费,我就连杯咖啡都喝不起哩!这日子过得。”
“好吧好吧,我也留不住你,那你快给我接着讲讲后来发生的事呗!”
……………
初识他也不过只是前天的事,还是在这家灯光昏暗的咖啡店。
……………
那天的人比较少,相对安静。我找到这个角落的位置,暗自庆幸。当我正在处理一些公务时,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突然在我面前坐下。他把电脑从旧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顿时一阵灰尘。
“老兄,这电脑有点年头了吧。”
“是啊,老古董了。就像我一样。还是那么冥顽不灵。”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我还是给他介绍了我自己。在跳过简单俗套的自我介绍后,我聆听了他的故事:
“我啊?怎么说呢?算个流浪人吧。我不敢自封为流浪写手,也不愿自诩为无业游民。我都不记得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浪了呀。嗯——十年?二十年?记不清啦。我只是在找一种我认为有意思的方式活着,那就是——流浪。这些年,我也去了不少地方。不算多,但也还不少吧。我从年轻时开始流浪,一直到现在。当时的我呀,认为只要有一副像模像样的身板,便可以走遍天下。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也还蛮长的。我可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但我还是看过不少人情冷暖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自私的,无私的,骄傲的,屈膝的,狂妄自大的,妄自菲薄的……我看见人们心里装载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让我们变得丰富,让我们能有那么点儿追求。感情不似表情,很难讲的。口是心非的家伙多的是,也许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但我一直在寻找,哪怕是一小段无私的心。我想我也会知足的。
我见证过无数朋友、情人分分合合,也见识过贼的高超身手,更尝过豪爽大汉递来的烈酒浓味儿。这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吧。我在风中追逐,追逐那我所认为的遥不可及。别人总是抛来害怕或鄙视的眼神,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心中的呼声。那呼声,就算当我站在雪山顶上时,也还听得清楚明白。他就在呼喊着:我要流浪——去远方。”
“那么——你的经济来源呢?在漫漫旅途中,你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这些难道都不用考虑吗?难道你的家产庞大到可以资助你一生的流浪吗?我可不信呢!我还想去流浪呢!这个世界里的人谁不被金钱束缚着?我们都是金钱的奴隶,是它一生的奴隶。我还没见过一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呢!”
“哦,朋友,我可没说我没有经济来源。说来惭愧,经济来源是有的。不过也只是一小叠薄薄的稿费而已。在我流浪了一个月之后,我就身无分文了。我记得那时的雪和现在一样的大。那天,我还只走过几百里路,还离家不远。因为没钱住旅馆,只有露宿在车站旁,手里攥着一张薄的可以透光的纸币,那是我回家的唯一盘缠。是我一直准备着的,这可是压箱底的钱,这可是唯一的退路。我犹豫了很久,不时张望着告示牌。把家乡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那红红的字,总感觉遭到了嘲笑。不敌现实,我还是把那张纸币交给了售票员。我紧紧盯着换来的一张绿色车票。转头走入候车厅。我饥肠辘辘,看着一旁香喷喷的小米粥,也只能暗暗自责自己是懦夫。离发车时间还早,我想去最后瞅瞅这个小镇的朴素夜景。慢慢走出车站,就在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些跟我遭遇一样的人。他们在这里弄出了好大动静,有很多围观的人。我凑上前去。看上去他们像一些流浪艺人,不过很快,我明白,他们不是。老远就听到巨大分贝的音响,在这里放着老歌。几个健全的年轻人在这里弹着吉他唱着歌。密密麻麻的线连入一台老旧音响,噪音就是这里发出来的。第一眼看上去还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认为卖艺的流浪人实是比我坚强得多,靠着自己的手艺,维持自己的流浪。我很快发现了不对。我不反对他们卖艺来获得有心人的所谓的“工资”,那是靠手艺挣来的。不过直直地赤裸裸地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红箱子。上面白色的流云字体的三个字“爱心箱”狠狠刺入我的眼睛。突然很多想法很多世态炎凉涌上心头。我的眼角泛起泪光,我想挣脱鼻酸的感觉。借着这个理由,我说服自己的心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车站。我在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手中的绿色车票。沉思良久。
当我把那张车票退换成比之前更少的钱后,我开始庆幸我依旧会流浪。我想我不会再去同情那些明知没有勇气流浪却还要想方设法说服自己,让自己误以为自己有这个顽强的心理和高超的技巧继续流浪下去。我不知道他们的身坚志残能获得多少人的怜悯。我也不确定他们的奴颜婢膝能换来那个箱子体积的几分之几。我只知道,我见识了他们的“爱心箱”后,我开始重拾勇气,重拾信心,重拾当初说走就走的冲动。我突然找回了我自己,我突然爱上了我的冲动。我看着高高挂起的月亮,在心里,一点一点沁入自己的信念。我不想玷污“流浪”这个我在心底无数放宽放大牵系我一生的字眼。
就这样,我重新踏上了我的征途,我开始记录身边的一点一滴,记录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表情,也记录了所到之处的每一处走心的瞬间。我开始向报社和杂志社投稿并赋上相应的照片。我开始知道我的无厘头也会得到赏识,我开始拥有第一笔经济。紧接着,是第二笔,第三笔……不过真的不算多,只能勉强维持我的生活而已。至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也还真的有那么几句觉得有必要表明:我不想像你们这些城市人一般把自己困在一个职业与金钱的束缚圈中,我不想让金钱麻痹我的灵魂,我愿意获得洗涤与释放。我把稿费看成是一个必需品一般,就像食物,是上帝生来就赋予我们的。所以我们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但我不会让它成为我的羁绊。只不过看成是一种习惯罢了。我开始追逐自由。”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独特,虽然我不敢苟同,但也还真的是蛮羡慕你的。那你能再说说,你的自由、你的放纵吗?”
“谈到自由,让我印象深刻的还要算是当我深入西藏时面对一望无际的荒草时的感觉。当你看见那番情景时,也一定是会吓呆的。我第一次知道我们人类原来是那么渺小,置身荒野,我们也只不过是蝼蚁罢了。当我感受着自己的渺小时,我嗅的自由的气息。我撒腿就跑,是撒了欢了奔跑。踩在一片柔软纤维上,我感受到心灵从未有过的彻底释放。我忘不了那个感觉,就像一个被囚禁一生的罪犯,在通过假释后重见天日的那种感觉。我跟他最相似的,只是心灵的救赎罢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你可曾听过可可西里?”
“当然,那有一片无人区。”
“是的。不过据我所知,现在已经有居民了,城市的硝烟已经弥漫到那片乐土上去了。当它依旧是神秘的无人区的时候,我曾经探访过它。这可真是神奇。我还记得入藏前,就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一定要去可可西里看看,那里有不一样的纯净的东西。我走进可可西里的瞬间,我就知道我来对了地方。那地方还真是美妙。最不缺的就是草地,有黄的,也有绿的。甚者,还有红色的。我看着顶在我头上的太阳,索性把唯一的短袖一脱,感受着自然的味道。不过后来发生的事也还真让我吓破了胆。当我大胆地在这片无人区从早晨游到中午,开始意识到不对。我以为沿着落日的方向走,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走到村庄。因为我就是沿着日出的方向一直走的。但是当最后一片余晖慢慢在远方的山脊陨落,夜幕笼罩着这片暗沉沉的土地。我开始害怕,我开始迷惘,我开始绝望。我趁着还蒙蒙亮的天空,赶紧跑上一座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当时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可怖的地方,找的人烟,找到安慰吧。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累瘫在一棵树下,天已经全黑了。我强睁着眼睛瞅了瞅手表,已然八点。天,是该全黑了。我知道我再次见到人的可能极小。我也知道我可能会成为某种野兽的美餐。我就这么瘫坐着,等待死神。我没有害怕到两腿发软,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我是为流浪而死。或者说,我是死于流浪。再或者,我是死于信念。
当我已经绝望的时候,我依稀听见了歌声。我回头一望,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篝火,篝火!是人,人!我疯了搬冲向那团遥远的篝火。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的《橄榄树》,我一脚跌在几个帐篷外。围着篝火的是一群彪型大汉,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他们用枪指着。我慌忙举起手来,惊恐地看着面前黑漆漆的一排枪。我支支吾吾地解释着来这儿的意图,知道我吓昏在地上,他们才放松警惕。当我在醒来的时候,我身边有一堆暖暖的火苗。后来我得知他们是一群偷猎贼,在此过夜。当我随着他们一起找到村庄后,他们问过我是否有兴趣,跟着他们走。我坚决地摇了摇头,笑了笑,给他们留下感恩的拥抱。继续着我的旅行。
从这里开始,我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我知道,好好活着,真是一件快乐而又困难的事。我没有去警局举报他们,他们也曾一度怀疑我。所以我想我的诺言还是有说服力的。人,不一定都是坏的。又言之,人,不一定都是好的。
好了。等我拿了这笔稿费,我也该出发去下一站了”
“下一站是哪儿?”
“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怪人……不过,我还蛮羡慕你的。”
“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哦!再不走就要迟到了,老兄,有缘再见。”
他可爱地拍了拍我的肩。整理好那画满补丁的旧包,轻松一提,抹了抹鼻子,上路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哦,对了!我还记得他临走前曾不经意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是几几年?”
“2034年。12月。”我带着些许嘲笑口吻回答。
他就像一阵风,在我生命中只逗留了几天而已。留给我的,却是无尽的虚空,等我去想,去盼,去追求那我所认为的遥不可及。
我又开始投入生活。起床,上班,下班,睡觉。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还会常去那家昏暗的咖啡店,但最近店里亮敞了许多。我却有些不适应。我平静地度过这一天又一天贫乏无味的生活。开始羡慕,开始期盼,开始追求。但是,我怎么也不敢喊出那句话,那句那个男人最重视的话:我想流浪——去远方。
我明白了,2034年的“我”是一个生活单调,无追求,无心路的一个人。但是,却有幸结识一个朋友。从此,他变得羡慕那些看得开的人。他没有办法抛弃家庭去流浪。我也能理解。他是一个活在束缚中却又想挣脱却又无法挣脱的人。他仅有的,不,是还剩下的。也许就只是“羡慕”。
而那个流浪汉,则是一个看得开的人。是“我”所“羡慕”着的人。介绍过多,也只是繁杂。他只留下一句话:“我想流浪——去远方。”
我给未来的我,留下了两种原型,我会是哪一种,真的给不出答案。
那么,就这么随着风淡忘他吧。我还年轻,我还有选择。
2034年,我是谁?
2034年,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