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
圆周率大约是3。14159265359,其后还芜杂着无限不循环的数码,大概最是剪不断理还乱。不过非常好用,以前何塞用它算了不知多少圆的海岸线总长和占地,现在他却想到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他名叫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蒂亚诺·布恩迪亚的两个儿子,还有他名叫阿尔卡蒂奥和奥雷蒂亚诺的孙子,以及十七个姓氏随母亲的奥雷里亚诺。
毋庸置疑,每次看到这些人名,何塞都不得不仔细想想他是谁,其间也必然伴随着把书页向前翻动的步骤。不过他把这看做一种层层镶嵌的美,一眼望不到结局。
没有错,所有的事情开始于何塞的《百年孤独》;他给自己带来了《百年孤独》,正如梅尔基亚德斯心甘情愿地带来了炼金术、女人和冰块,也带来了百年孤独。
何塞打开冰箱的冷藏室,从冰格里刨出几粒冰块,看着白色的雾气慢慢上升,他自然不觉得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却觉得那白气如活了似的,把他周身的人间烟火锁得牢牢的。夜晚的街头并不平静。臭豆腐的气味裹着辣椒酱的辛辣和热豆浆的香浓是远远不能形容的,因为至少还有糖炒栗子的嗞嗞作响宣告自己的存在,当然还有其他的很多。他吸了吸鼻子,扁扁嘴唇,自以为这一切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东西,他需要来一剂纯正的“孤独”,他亲自配制的那种。
这时有人来敲他的门了。何塞并不因为有人造访而诧异,因为这实在不能算是新奇的事。他有三五好友,时不时造访,像抽打过的陀螺,它飞速旋转,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秒的去向;他们在夜色朦胧里谈天说地过,让人没有两三分钟合不拢上下两片嘴唇的笑话讲过很多,用最刻薄的恶语互相讥讽过活脱脱是一群刺猬,尖叫着拥抱,呼啸着歌唱。但是今天不一样,他并不希望自己这场早有“预谋”的修行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不过当他下定决心不理不睬的前一秒门已经被打开了。何塞想狠狠抽打那只开门的手,却悻悻地发现那是自己的手。
完了,那群捣蛋的恶鬼正在鱼贯而入。他的眼里几乎要流露出倾盆的绝望,好在进门人及时递过来的大桶爆米花让他慢慢爬回了云端。活见鬼了。再怎么说,不能赶走已然落座的客人,何塞把那本装帧相当考究、价钱可以买三桶半爆米花的现实魔幻主义先驱经典推到茶几的角落。他悻悻地咀嚼着爆米花,唾沫星子在温热的口舌之间天旋地转,把一个故作深沉的完美计划嚼得粉碎并且吞进肚里。他重重跌坐在沙发里,陷进一个温暖的浅坑:“我说,下次别晚上来好吧?”好友迷离而哂笑的眼神,他向来就熟悉的,他把眉毛抬了抬,乜一眼窗外的路灯光:“我懒得解释,你们懂吧?”
后来好友还是一样来,不过何塞相当有志气地没有开门。不能着了他们的道!他沉着气读他的书,好像坐上了一班预订了永久车票的列车——可惜是最滥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颠颠簸簸。
他的梦境愈来愈丰富。有一次他梦见浩大的世界空无一人,只有一座渺小的宫殿在骄阳里闪烁,于是他醒来咒骂梦境的虚伪,却不意间踏进了大殿;至此,梦境才真的打开生活的大门。孤独是宝藏,他喃喃自语,算是一项重大的发现。
他爱上自言自语。这好比置身一个装配了无数镜子的房间,在自己的声音动作里意外地封闭了。孤独是个境界啊,何塞!他蜷曲的手指在字里行间穿梭——不能像蠢驴似的过日子!于是所谓的反省成了日常,论道成了家常便饭,少年老成的姿态不言而喻,就这么潇洒地遨游人生了。若如他所愿,他的低语,也是洞察灵魂的通道。
有人说,肉体是每个人的神殿,不论里面供奉的是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他觉得孤独是个好办法。说世界太大很容易,因为世界真的很大;说世界很小却也不难,只留下自己,好像很管用。他总是周而复始的徘徊。
他很慢很苦地把《百年孤独》翻完了!这颗枣子很大,囫囵是不行的,于是他先切碎了枣子,再选择了囫囵,所以,他还是没有尝出任何的味道。
他嘲讽地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心里分明喊着一句“画地为牢”。他的突然警觉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清晰,不同的是此刻真实的自己已在千里之外,面目谈不上可憎,却滑稽得可笑。把自己规划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比钢化玻璃还令人寒冷窒息的狭窄空间嚼食孤独,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在。那不是孤独,只是个形单影只的小丑。
那个小丑是奇生虫。他趴在何塞的皮肤上,靠着吮吸他的血液侵入他的脉搏、他的呼吸、他运转的神经。血液还很鲜活地流动,健全的肢体却倒在它的怀抱,在自己的圈定的牢狱里寸步难行。
“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何塞读到这句,如鲠塞喉。他以为孤独是个梦,自己却睡过了头。他扒拉一下黄皱的书页,不是为了抚平过去的岁月,只是拂去了前路上的惨淡愁云。这回他真的准备好了,他要从死胡同里出发,去看看久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