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夸父真傻,为了让人间永远是白昼,竟去追日,妄图将太阳永远固定在头顶上,反而失去了性命。
我想,他永远不懂,那种朝阳划破天际,曙光点亮天边的美感。所以,他才会如此渴望白昼,惧怕黑夜的到来。亦或是,远古时代的夜,被无边的黑暗与恐惧笼罩着。
我也永远不会懂得,古代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和无奈。
我是个坏孩子。
初中,班上小集体现象特别明显。我的圈子,很小,都和我差不多。偶尔瞅瞅自己脚上缝了补丁的布鞋,又瞅瞅别人脚上系着蝴蝶结的新帆布。而有些,则是“富人团体”,偶尔聊聊自家村干部老爹做了什么伟大事迹,聊聊新买的绣花裙或是红皮鞋。
这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但是,那次我羞红着脸穿过满是嘲笑与议论的人群后,第一次,迫切地渴望逃离,逃离这肮脏的世界。
“她爸死了,是被她妈气死的!”
“她妈和一个年轻人搞上了,还被她爸撞见了!”
“她妈老牛吃嫩草呀,女儿都这么大了!”
“不守妇道!”
………
我忘记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怎么平静地面对我妈的。
只记得那次以后,我迷恋上了黎明的曙光。
二
凌晨六点,天才蒙蒙亮。
坐在山头,能望到很远,远到天边,远到,另一个世界。
仿佛,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一切,都沉浸在寂寥中。树,是黑的,能看见它们整齐地站在那里。远山,也是黑的,隐没在尚未破晓的天际中。只能看见从一角缕缕升起的炊烟,升空,消散,直到完全与空气融合。
偶尔听到村里传来几声鸡鸣——太阳也听到了它们的召唤——
我不知道哪边是东边,只知道,我对着的,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那个方向,亮色逐渐从山后晕开来,面积越来越大,也越发的亮。接着,一缕刺眼的光猛地射过来——不,是射向大地。我闭上眼。
一瞬间,又睁开——再不睁开会错过。
它好像特兴奋,几秒钟便跳腾出来,身着亮色白衣,懒洋洋地照耀着大地。
一切都不再静止了。
贪恋这美好的感觉,那天,我迟到了。
一切仿佛都没变,还是小团体们各耍各的,各聊各的。
又仿佛仿佛变了,我变了。
我变得冷酷,淡漠,但是,没有人来承受我的改变,更没有人在意。只是偶尔提及我,再以嘲讽结束。我也不在意。
三
初中毕业,我考得很差。但是,我依然上了高中——是城里的学校。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把我搞进去的,也没兴趣知道。她说我必须上高中,我说好。于是我开学了,他也和那个男人搬到了城里。
她生活貌似过的不错,每周都会给我足够的生活费,只是从不管我。
难道是愧疚?
面对新环境,新面孔,我决心蜕变,融入。
从不会和同学谈及过去,或者家里,别人说到时,我会圆滑地转移话题;晚上,她们**出去玩,我也跟上;周末,KTV,聚会,我乐此不疲,和朋友逛街,买衣服,精品,我毫不心疼自己的腰包。
渐渐地,我仿佛真正的融入她们,摆脱过去了。
我没料到,妈妈会问我的成绩。
“遥遥,期中考试怎么样?”她问,眼里带着怒气,但我没注意到。
我错愕,似乎有点受宠若惊:“啊——还好啦!”我含糊其辞,其实很糟。
“你这死丫头!跟别人瞎混什么呀!你看看这成绩!”她火了,甩过来一张单子。
这几年来,她第一次对我发火。
看着上面九门挂着红色警钟的成绩,我毫无感觉。
“你管过我吗?现在来质问我,算什么!”我向她吼道,毫不示弱,“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里过的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拜托心理阴影的!”
她没再训我,转过身,回房间。
但我知道,她哭了,她的肩膀在颤。
后来她告诉我她好几次看到我进出KTV,和几个穿着时尚的女生一起,只是没叫住我。
她怕。
四
她还是没怎么管我,只是要求我周末必须回家。
打心底里不想看到他和那个男人互动的场面,每每过了必须和她们相处的时间,我就往房间里蹭,在淘宝和游戏中消磨时间。
他们在我面前很收敛,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语或肢体接触。但我还是受不了。
他们大概也希望我快点撤吧。
有一回,我回头看到了她眼中的担忧和顿在手中的筷子,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现在一定也在受折磨吧。
不知道那时哪来的勇气和冲动劲儿,我们把校长的女儿打了,听说后来她额头一直留有那道疤痕。
忘记她做什么惹怒了我们,总之是一件小事。我们堵住她,拉到巷子里就是一阵嘈杂的训斥声,辱骂声,然后扇,踹,乱作一团。
后来,和蔼的校长终于撕破脸皮,勒令我们退学。我们有的不以为然,有的懊悔,有的憋着闷气不敢发。我就是哪个不以为然的人。
然而,我没料到,她竟如此在意。
她冲进校长办公室,在我们错愕的眼神中,竟跪在地上求校长。
我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拽起她。
但下几秒,我顿住了。
那眼中,是近乎乞求的痛楚,两颊,是未干的泪痕。
“妈”我轻声道。
然后她决然地拉着我一起跪了下去。
她说了什么我已然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们是以“一时冲动”“认错态度良好”的名义留下来的,每个人还背了个“记大过”的处分。
生活似乎又回到”正轨“,只是我们收敛了些许。
对于妈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我上学不可。哪怕受处分,哪怕成绩永远不尽人意。
但我清楚,她是爱我的,只是爱里掺着愧疚,只是爱得揪心,爱得痛苦。
五
我似乎愿意接受妈妈和那个男人的事了,也可能是我想用我的爱来回报妈妈,总之,我和她们相处的时间多了,交流也多了。
但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又将我们打回原形,确切地说,是将我打回原形。
我翻箱倒柜想找一张老唱片,却看到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确认妊娠两周”。字很潦草,但我看得很清楚。
仿佛自己被扇了一耳光,我这几天做了什么?
我承认,心里负载已经超负荷,我不能忍受,更不能接受。偏执地。
质问她,我们又吵了一架,或者说我单方面的跟她吵,她不说话。
我们又疏远了。
一周后,我们一如既往地逃晚自习,跑去逛街。
晚风习习地吹着,天上的星星不知去了何处,月亮也不见踪影,只有悠悠的路灯照耀着整条街,它们尽职尽责,不知疲惫。
我们提着战利品回学校,畅谈着我们的“宏伟未来”。
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停在我们旁边。
我们都注意到了这辆车。
车窗落下。
是妈妈。
她叫我过去。
我才不怕她骂我。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坦然地走过去,没有丝毫逃课的愧疚感。
她没有训我,而是下车为我开了车门,和我一起坐在后座,那个男人开车。我转向窗外,静静地观赏夜景,静候她的下文。
夜色本来就沉静,加之车内压抑的气氛,我有点呼吸困难。
六
“遥遥,咱是从农村来的,比不得人家城里人。上学是我们改变命运的捷径,学成后才能本质地改变生活……”
“可你从不管我!你给我的就是钱!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缺什么!”我情绪不稳定,向她发火。
“妈对不起你……”她又哭了。
可能是听到她哭的声音,那个男人转过来劝了两句。
好巧不巧,前方一辆大卡车正在换道。
“嘣!”
刹那间世界只剩下黑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她和那个男人都在保护我,我听到一声“你能原谅我吗?”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我疯狂地找他们,却只看到他们被推进太平间。
我浑身乏力,坐在地上,失去了锐气和傲气,只剩下颓然,与深深的愧疚感和无力感。
如果我没和她吵,如果我应和她,如果,我压根没上车……
我猛然间想起那个孩子,罪恶感又加深了。
独自徘徊在街上,又独自回家,颓然的坐在沙发上,不愿意再动。
房子很满,什么都有,一样不缺;又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在黑暗中挣扎,翻滚。
黎明,好像还是那么美,只是我不能再拥有。
尾声
其实有什么可原谅的呢?
她对不起我的,只是当年背叛我爸而已。
她没有欠我什么,即便是欠,也早已还清了。
甚至,命都赔给我了。
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总之,他的遗产,很多。都是我的。
我不再去学校,而是出去走走,旅游,散心,写点东西。
抚着胸口,我能感觉心在跳,为我而跳,也为他们而跳。
抚着她们唯一的证件照,我笑了,为我而笑,也为他们而笑。
仿佛,我看到了,妈妈,爸爸,那个男人,都在朝我微笑。
他们在天堂,很幸福。
初二:薛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