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故事。
对,她就是那时候候出生的。
她讨厌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
父亲觉得玉字特别美好,所以他们这一代人都是玉字辈了。但是……但是,爸爸,后面的那个字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又不是哪吒啊!
父亲进了门,手里拿着一捆菜:“球儿,把菜洗了去。”
玉球:……
前几天被你拿棍子打的伤都没好啊喂。
端到院子里洗菜,这个时候特别安静,偶尔能够听到巷子里一晃而过的自行车铃声,清脆得很空远,好像教堂办公室里那个就搁在桌子上的铃铛。
小时候曾经偷溜进去,想玩一下那个铃铛。可是,被父亲发现了以后,他二话不说直接绰起棍子。而主教,虽然言语上劝导了几句,但并没有拦着父亲。
现在她都还能记得,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又很麻木,毕竟已经习惯了。棍子敲在地上,断成了两截。她无法想象,倘若那一下她没有躲开,父亲那么用力的打到身上,应该会骨折吧。
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这样的人都可以到教堂去呢。他的上帝,他所拥护的那个上帝,整天都非常严肃,并且一旦人们不守规矩,就要给人以惩罚才能罢休。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不知什么惊了屋顶上的鸽群,它们全部都飞了起来,遮天蔽日。
她抬头看着自家的鸽子,目光那么空远,仿佛透过这些空中悠然落下的鸟羽,看到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自小她就是他们眼中的叛逆者,一点也不像她的名字。
球,应该是光顺柔和的啊。可惜她生来就有这般的棱角。在这样的年代,分外的,格格不入起来。他们觉得她一点都不虔诚。可是,并没有人知道,她在深夜里也常轻声祷告。然而,那个上帝,她的上帝并没有来解救她。
在棍子和喝骂的阴影下,这个故事似乎是黑暗的。
但是要真的说起来,事情是到她十六岁的时候,才真正发生。
家里有很多人,除了父母和她之外,还有一对弟弟,一对妹妹。他们也同样在父亲的棍棒下长大,只有这个名字让她觉得,自己才是最惨的。
那天她放羊回来,听得父亲和母亲絮叨:“球儿也这么大了,是该嫁出去了。”
母亲不情愿的嘟哝着:“她才十六岁,现在是不是太早了?”
“早?哼。早什么?她在家里,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情都干不好,还蹭着口饭呢。这性子也是,看到她我就烦。你说,现在不嫁,等什么时候?她啊,也就这张脸还能有点用。”
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噎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非常冰凉,从双脚开始蔓延上来,全身都一点一点凉透,没有温度。
她知道,父亲是对的。她的确给了家里很多负担。而且,自从高中辍学之后,她也的确没给家里带来过什么实质性的收入。
至于嫁给谁呢?她不知道,她也管不了。父亲这样的人,一定能给家里挣很多的聘礼,她毫不担心呢。
真的……
原本以为,是会嫁到本地的有钱人家,凭着这张有点用的脸。
可是,父亲竟然要把她送到外地。送到坐火车要两天一夜的地方。
这和卖了她,有什么区别吗?
自己还能够值这么多钱,她是不是还应该庆幸。
两个弟弟倒是没什么表示,他们不敢表现不舍,怕有棍子从天而降。只是小妹,非常舍不得她,天天泪水盈盈的。毕竟这些弟弟妹妹都是她照顾着长大的。
要走的那一天,她站在火车站门口,除了父亲没有人来送她。而父亲,也不过是怕她再出什么乱子而已。
然后她就真的不负众望的,逃跑了。
父亲早料到这种结局了吧。
她很故意的,上错了火车。然后中途下车,爬上一辆货车的车厢,绕了很远的路。在经过一个崖道的时候,她差点掉下去。
不过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她来到了一个,安宁的小镇,有山有水,人们日子过得很清贫,但是很安稳。
看起来,只有她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个地方叫做青城,人们说着奇怪的方言,懂得普通话的人,因为口音非常重,她还是听不懂。
最后她在这里教书。在一个乡村小学。总共只有五个老师,打铃也用的是挂在树上的钟。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很幸福,有地方住,有吃的,还拿了一点微薄的工资。
这个时候,她也才十七岁。
自己,也是个孩子。
山湖边,有很多柳树。闲暇时她常到那里去。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真是为世所不容的浪漫。人若真的要至正至善的话,就容易过得不好。这是真的,无论是在现代和古代。
她找块石头坐下来,读书。书是不易得的,尤其在这样的地方。通常她攒工资来买。
校长也是个爱书的人,他那里有很多文学杂志,一期一期连着买的话,真是要花去很多钱。她感念校长的慷慨。那些书,爱书的人都可以拿去看。
“诶?你也看《星星》?”树影之下,她抬头望着那十八岁的少年,穿着件素净的衫子,炽烈的阳光,把他的脸庞照得非常清澈。是个清秀的人呢,她想。有种……书里读到的,诗人的气质。
自此熟稔起来。
其实很偶然,他是校长的儿子,原本是在外读书的,正值假期,他便回来看待父亲。
他们时常去山湖,老校长把这事形容为,幽会。
也确是有点才子佳人的味道。
尤其是当你看到他们比肩坐在树下,同翻着一本书的时候。那么毫无违和的亲近感。那么自然。有的时候他们也会笑闹着评论书中人物,抒发见解,通常一坐就是一天。
“嘿,阿玉你的老家在哪儿?”他突然不谈书,开始聊起天来,“听你口音,似是江南那边人。我喜欢听江南戏曲,好似落花流水,瓷瓷的。”
她静默了一会儿。刚来这里的时候,她时常会想起那个生养她的地方。但现在,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
“怎么了?”他问,话语里有一点小心翼翼。
“没什么。”她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那些事情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早就熟悉得不需要思考。她语气那么平淡地说着让人心疼的话,眼眸清澈得好像他归途中望见的高山湖泊。
他沉默了。
因为他并不会安慰人。
“也别再叫阿玉了,本名是玉球。”
“噗……”
“你也觉得难听是吧?”
“不不不,玉球很可爱啊。球球什么的。哈哈哈哈。”他终于还是不顾形象大笑起来。笑完了,正经了,他淡淡的嗓音传过来,好像带着风:“玉儿,真的,很可爱的。”
她却倏忽脸红,因为这个主语不明的句子,她一下子跳起来,慌乱中忘记带走书本。他看着她跌跌撞撞跑走,笑得很宠溺。
多么巧,那个少年,他刚好就姓柳。她在柳树下看书的时候,遇见这个良人。
他消失了几天,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束了花的柳环,不由分说地戴在她头上,然后抓住她的手:“玉儿,我没有玉球可以送你,只有这个。”很轻巧的东西放在她手心。她低头,落下了一些花瓣。
那是个木球,一握大小,在手里有厚实的感觉,让人很安心。上面的雕花如此拙劣,隐约看得出是茉莉并柳枝缠绕婉转。
原来那几天……他是做了这个。
虽然说她也很感动,但是……但是你在一个球上面刻了球字怎么看怎么傻好吗。
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他们终成眷属。
老校长死的那年也是他学成归来的时候。于是因为守丧的缘故,一年后他们才结了婚。这个时候,她二十一岁,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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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结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故事。
是的,就这么短暂。仅仅十年幸福时光。
她跪坐在他的墓前,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雨下的非常的大,两个孩子跑出来拉她:“妈妈,回家吧。妈妈。”
他们都忍着眼泪。
幸好天下了大雨,谁都看不清楚谁在哭。为了坚强。
后面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她变得有钱。她教出的那些学生,很多都大有作为。尽管这只是一个乡村小学。她尽心尽力的抚养着两个孩子,花了很多的心血,两个孩子都到了国外读书,她一人支撑开销用度。
她最终还是年华老去。
这个时候她四十二岁。
她开始想家了。还是应该回去一趟,她想。
生活就像一个圆,我们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和挣扎,最后往往是绕回了原点。真叫人无可奈何。
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事业有成。她带着他们,回到自己的老家。小城变化很大,她几乎找不到和从前相同的地址。不过还好,某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老房子已经装修过,弟弟妹妹们也都各自成家。当初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她走的小妹远嫁台湾,逢年过节才能看到。
老父亲眉眼下垂,竟没有了那般戾气。这是小时候多么希望看到的场景,现在,她竟眼眶湿润。
“你……你!”他嘴唇颤抖,伸出干瘪的手指着她,欲要拿起拐杖来打,可是举到一半拐杖掉在了地上,“你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说着,竟老泪纵横。
她去到了母校,看到了老城新区,还有……那个给她一生阴影的教堂。主教已经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婆婆。
哦,她想起来了,这个老婆婆就是以前在后院做饭扫地的那个大姐姐,每次看到她,就会露出甜甜笑容的那个姐姐。
老婆婆耳朵不灵便,玉球试着问她当年那个铃铛在什么地方,说了好久老婆婆才明白。
“就在办公室桌子上,你自己去拿吧。愿主保佑你。阿门。”
那个铃铛,当初冒着被打的危险也想得到的铃铛,现在看来,已经生锈了,只是一块铁而已,再发不出清脆的声响。她望着教堂顶上停着的鸽子,目光愈渐清明,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看着那鸽群的那个时候。她终于参透了生活,她参透了很多事情。她已经心如静水。
后来她的女儿嫁到了意大利,所以她和女儿一起去了国外,平平淡淡的活着。
于是球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恩,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初二:江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