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终于搭上去重庆的列车,在老屋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姥姥,百感交集。今特以此文捎上对姥姥最深切的怀念,并纪念那段儿时和姥姥一起度过的日子。
(一)
下了一个早上的雨,到中午天就放晴了,这个夏天就是这样。这也是好的,皱卷的植物叶子潇洒地舒张开来,连仅有的一丝疲沓也在这场大雨中滤散。楼下,窗外,哼着歌儿的除草机开始工作了。那被十几栋楼房团团包围的小花园,俨然有了地中海式的风格。安静的归宿感。
这不像姥姥以前栖居的那座大山。挨挨挤挤的林木,山石,就连蚂蚁也发育的格外健硕。现在想起来,那真的是一个值得久住的仙境。但那时,我似乎不那么认为。
那时,那是多久以前?我已记不真切了。恍惚能看到姥姥牵着我柿饼大的小手在那座大山上隐隐没没,也许真的还太小。
是挺小的,引用老妈的原话是“满了一岁,就托给姥姥照看……”老爸老妈刚来深圳时,和所有人一样,都是白手起家,经济一度的不宽裕。就在如此开创性的时代诞生了我——一个并不麻烦的小麻烦。也因为工作的缘故,爸妈最终决定把我交给姥姥。
在那四时分明,晦明有秩的山里,一交就是三年。
(二)
三年的光景,足够让我懂得许多人,许多事。
姥姥其实并不老,两条乌黑的麻辫温顺地搭在肩上,颇有天土育人的灵气。只是长年田里的劳作和并不与之成正比的食物让姥姥原本矮小的身体更是瘦削。但姥姥确实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浑身迸发出的力量像曼陀罗一样沿着清瘦的脊梁蔓延。这一股与生俱来的力量,把姥姥的身板刚挺地支撑着,整座大山的人没有敢惹姥姥的。
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整座山其实也才几十户人家。到了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从山顶一直闪烁到山脚,仿佛散落一地的星光。山风起时,星星点点的昏黄竟眨巴起来,直到天明才困顿地合上眼。它们如此无二心地守护着这座酣眠的大山,稀释了人们劳作一天的鼾声。短暂燃烧着的幸福,亦是恬美。
(三)
记事以来,常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瑟缩的目光,那是一个孩子天真的恐惧。半山腰住着一个不太友善的中年男人,我至今还固执地这样认为。
每每到镇上赶集,都不可避免地要从他家门口经过。如果把镜头调转回十一年前的一个赶集天,看到的一定是我战栗的小腿,不安地纠结在一起的小手,或是被我死死地掐着的姥姥的胳膊。我央求姥姥不要惊动坐在门口的那个坏男人,但姥姥却反倒热情地和他打起招呼!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姥姥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兴许,是出于礼貌吧。那个坏男人会立刻从松木椅上“吱呀”一下跳下来,双手插在破口袋里,一脸坏笑地朝我早来:“嘿嘿,小毛孩儿,听话,跟我走,不然我就把你折起来装进我的口袋,卖了买烧饼吃。”
我能想象出自己呆若木鸡的神情。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害怕自己真的会像千层饼那样,折了又折,千层的烙饼最终只剩豆腐那般大小,然后被心满意足地送入张大的口中!
(四)
那个坏男人的阴谋没有得逞。现在看来,这是必然的。只是有些不甘,如此轻易的就给他骗了一次又一次!几经姥姥安慰,我才把鼻涕眼泪顺手一抹,又嬉笑着和姥姥赶集去了。
路途很远,要从山顶辗转步行下山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孩子的精力就是这么旺盛,我一边走一边抛着一连串的问号。问的大多是有关城市啦,或是关于那记得并不清晰的爸妈的问题。姥姥从不敷衍我的问题,她不止一次告诉我说:“你爸妈冬天就会来接你到大城市去的!”“真的吗?大城市有我最喜欢的烤玉米吗?”“有,什么都有!还有很多花花绿绿的糖果,即使那种吃起来有水果味的东西。”“那姥姥也会去吧!?”“姥姥老啦,还是留在这山里好……”紧接着的是漫长的行程和许久的沉默。空气中有泥土青涩的气味,思绪处在悬浮状态。
山里的晨渗透着潮润的冰凉,姥姥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抓得更紧了。粗糙的茧磨疼了我的手,但我是终不忍挣脱,也许是太温暖了,也许小小的心房里开始琢磨姥姥刚说的话,掂量着下一个冬天到来的时间,也是要与姥姥分离的时间。于是,鼻尖发酸。
(五)
冬天,爸爸妈妈会来接我走,去一个叫做“深圳”的南方城市。
这样心存企盼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小被单被更替成厚重棉絮。一个寒夜,我紧紧偎在姥姥身旁,沉沉入梦。醒来的时候,姥姥还睡着,许是太累了!我把自己盖的棉絮给姥姥轻轻掩上,学着姥姥给我盖被子那样,四周压一压。然后蹑手蹑脚地下床去。
我尽量轻地挪动脚丫,拉开门闩。霎那间,一袭白光涌来,眼前是一个白色的天堂,地上的黄土被松软的雪花覆盖了好几层!我高兴极了,扑到地上把大把大把的雪花抛起,看它们纷纷扬扬地飘落,那一只只圣洁的蝴蝶把慈爱的目光投射在我的心上。这是真正的冬天!冬天到了!
我快步跑向衣柜,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夹袄,兴冲冲地换上。还对着梳妆镜有模有样地梳起小辫,和姥姥一样美的小辫!爸妈今天就要来接我了,他们会不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划着雪橇,然后用亚麻布扛着一大带糖果?他们会很亲昵地抱起我,唤着我的乳名吧!那我一定要小小地生气一下,长这么大了还喊我小名,羞死了!想到这些,我就不由自主地对着铜镜痴痴地笑着。
“咦,姥姥!”原来姥姥一直站在我身后,失神地看着镜子里的我。见我发现了她,就拿起那磨得斑驳的梳子给我梳着小辫。姥姥的手很巧,把我的齐肩的短发梳理成两只回环交错的的辫子,又从梳妆台的最底格取出一个青布囊,姥姥一层层很仔细地卸下那些布缕。直到薄薄地露着一层织锦绣花的缎子,那样轻柔地裹着里面圆球一样的东西。缎子最终还是被打开了,是两个缀着水晶球的头饰!昏暗的房间里,两束采光,幽微却又张扬的,流缨一样兀自绽放在一袭昏暗中。
姥姥的眼眶里氤氲着细细的光斑,“丫头,这是我出嫁的时候,娘亲给我的嫁妆,这么多年了,也舍不得拿出来。现在给你戴上,去见你爹娘,没有姥姥在身边,就让它陪着你吧!”姥姥的手很轻缓地给我扎上水晶球,那样专注的神情,我是第一次见到。
镜中的我,璀璨又甜美的像一个小公主。
镜中的姥姥,沧桑而又迷蒙,这时,一滴温润的冰凉打在我的手背。
(六)
姥姥,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我焦灼地看着姥姥,毫无预兆地也哭起来。姥姥双手搂着我,“傻孩子,不哭,咱不哭,姥姥这是舍不得你啊……你这魂落客!(方言)”
姥姥止住了哭泣,转来安慰还在抽泣的我。
“姥姥,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吗?”
“老了,落叶归根啊……”
“姥姥,你不在,我会想你的……”我呜咽不止。
“傻丫头,爸妈都很爱你啊!”
沉默。
“姥姥,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将来我要开着飞机到弄堂前接你!”
姥姥忍俊不禁。“好,姥姥等你哦!等你出息了,再来看姥姥!”
我也乐呵起来。
心里认认真真地装下了这个遥远的诺言。
(七)
姥姥没有骗我。入冬的第二天清早,我就被姥姥带到一个有很宽,很多人,还有飞机的地方。我已经有小小的预感,觉得能在这见到我爸妈,于是心弦也暗暗地绷紧,绷紧。
后来,姥姥把我的手递给一对年轻的夫妇,让我喊他们爸妈。我怯生生地操着土腔,喊了句“爸…。。妈……”姥姥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只有我垂下沉沉的头,看着渐渐模糊的脚尖,一言不发。“那就这样吧,她是个好孩子,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说完姥姥抱了我一下,转身离开,几乎忘了说再见。我的目光追随着姥姥的瘦小背影,直至再也看不到她震耸的肩膀,那个曾经在黑夜里背着沉睡的我,摸索着前进的臂膀。
飞机起飞。
姥姥,我会听话,我会好好读书。
也请你,在弄堂前等我……
——年幼的我还不懂得心痛。
(八)
心痛,现在想起,连呼吸都痛。
姥姥,一定要等我,和我的飞机。
深圳外国语学校初三:宋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