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想再试一次,试一次那些如童话般美好的真理是真是假,试一次在着团透不过气的黑暗中,我能否为自己发出一束会呼吸的亮光。
我先将右手放到琴键上,然后用左手从最左端开始逐一摸索,确认我右手的位置是否准确。
最后我又摸索着放好左手。
“请把我的谱子放上来”,我对旁边的人说道。
他似乎没有任何动作,如果我还能够睁开眼睛,转动一下污浊的眼球,我也许能够看到他尴尬的神色。
“请把我的谱子放上来”,我坚持道。
他又犹豫了一下,我听到翻琴谱的声音,它最后被放到我面前。
“好极了”,我微笑道,“我的曲子共有五页,希望您能帮我翻乐谱”。
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大概是默许了,我便点点头。
在我左手无名指、食指与右手食指同时按下琴键的同时,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声音。
“左手往左错一个键位,老师。”
“您——是我的学生?”我吓了一跳,为自己在学生面前表现的如此狼狈感到一点惊慌失措。
“正是。”
“那么您……是哪位?Frank?”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我不是。”
“Alex?”
对方沉默了,我猜这便是他了。AlexClemens,我的第一位学生。我讶异于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声音,甚至他的脸。我记忆中关于他的全部只有他已跟从我十余年。去年三月断了几天课,现在正在学习一首世界级大师的曲目。我觉得有点遗憾,因为自己从未认真听过他的声音,现在想来,这声音较为厚重,唱歌的话应该是不错的男低音。
“不,也不是Alex。”
我愣住了,那他会是哪一个呢?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学生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能记住每一个人弹奏的风格。
“真是我的学生?”
“千真万确。”
“能弹一曲吗?”
说完,我起身让座,那人顺从地坐下,毫不犹豫地开始弹奏。
那指法很奇怪,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明朗调子。
“我好像……不太记得您。”我抱歉又疑惑地说。
他不说话,站起身,扶我坐下,亲自把我的手放到正确的位置。他的手指冰凉生硬,像冰箱里冻好的豆腐块。
我讪讪的开始按照那熟悉的指法弹琴。
我的琴声一反往常的从容不迫,变得生涩僵硬,像那人的手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开始小心思忖着下一步的指法,哪根手指之后是哪根手指。可琴声愈显慌乱,像被野狼追赶的兔子一样没头没脑。
为什么我的学生无动于衷?他为什么没有发出轻蔑的笑声?难道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偷听,而我的琴声一响糟糕如此,他已习惯了我的不堪?他是Tobias吗?Tobias的琴声是文雅的,那我岂不是丢人到了极致?或许他不是Tobias,那么是琴技不高的Steven了——所以他不会嘲笑我。嗯,就是这样。可如果他也不是Steven呢?
这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这楼的隔音效果很好,不远处有一个工地,它们发出的声音传入房间里大概就是这音量——错不了的——不,不是。一定是我的学生借此来掩盖他的讥笑。哦,真是荒唐,学生竟嘲笑老师?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才行。让他看看,他的老师仍然是登峰造极的那一个,对他来说仍然那么高不可攀,但我现在又能用什么来证明着一点呢?用这肮脏的琴声?
琴键上好像突然长满了锋利的刀片,我每弾一个音就被割痛一次,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满目疮痍,我分明是用骨架敲击着键盘。我想我现在一定狼狈不堪——呵呵,多么完美的一件事情!在自己一手带出的学生面前,像个手舞足蹈的小丑一样苟存,那我何必带学生?当初何必接纳他,到如今反落个自取其辱?而这学生,他凭什么偷走我所有的本领?为什么我潜心钻研三十余年的成果让这混蛋二十来岁就学了去?我那徒徒浪费的年华呢?
我疯狂地拍打着键盘,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作结。
房间里充斥着琴盒中那几根弦不甘心的颤动声,以及我粗重的呼吸。
半晌,我听到学生开口。
“老师你忘了,你特意去接受了催眠来攻克盲弹?”
“什——什么?”
“老师你三个月前说,这是你弹琴生涯所要攻克的最后的一道难关,你说盲弹不能有半点自己能睁眼的侥幸,必须心灵纯净,心平气和,与世无争?”
“我没有……”
“老师你不盲。你只是接受了催眠,你只是睁不开眼睛。”
我惊呆了。
良久,我尝试克服催眠,这三个月以来的首次地睁开眼。
房间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门还未来得及关。
初三:高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