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飘舞,台阶上、泥地上,还有屋檐上,都落得白皑皑一片,这些从“嗡嗡”作响的机器中诞生的生灵在宁静的灯光下显得尤为纯净。街上静悄悄的,零星的灯火从几扇窗户中透出来,一两只银色的狗蹲坐在房前,眼睛幽幽地闪着银蓝色的光,尾巴有规律地左右摆动着。
“嘎吱——”门关上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冗长,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地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他的皮肤红润,鹰钩鼻像一座小丘在呼出的白气间挺立。他随即转过身去锁门,老式钥匙在手中哗啦啦作响,像是有什 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暴露在灯光下,鼻子微皱,从浓密的眉毛间已经可寻到几根银丝,嘴唇因久未沾水而干裂,嘴角则深埋在一条棕褐色的围巾里。靴子踩在雪地里就像在软绵绵的棉花中踱步,悄无声息,一块灰色的牌子从围巾下漏了出来,依稀可见这样几个字:“博物馆馆长:布鲁”。
布鲁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雪无声无息地下,几条黑影从雪地上掠过,狗突然都扬起了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待看清来者是谁,“哗”地一齐趴在地上,尾巴乖顺地摆动起来。
他闭上双眼,却还能看到两团蓝莹莹的光在眼前闪现。突然,周遭的寂静被一道耀眼的光芒粉碎,一种久违的舒畅感遍布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了那片在午后绚丽阳光下白得透明的东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它,它安详地躺在一只金箱子中,好像沉睡了许久,它看起来那么独特,那样与世界格格不入,又那样脆弱,似乎轻易就能被那只正轻轻抚摸它的干瘦黄蜡的手毁坏。他还记得自己激动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小心地凑到箱子前,想要闻一闻它的味道。箱子却在这时“啪”地合上了,布鲁抬起头,发现舅舅正用疲惫却透着精明的眼光看着他,那只干瘦有力的手将箱子递到布鲁面前,沙哑的声音从那干枯的脖颈中发出:“孩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布鲁诚实地摇了摇头。“唉,它是一场大灾难唯一的幸存者,现在的许多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它,但是年轻人……你要记住,它叫——纸,把它带到那边去吧。记住,一定要好好保管。”布鲁接过箱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舅舅被带走后,他连续多日沉浸在悲伤中。但是好奇心很快占了上风。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布鲁把那只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将身子一点点向下倾,直到鼻子紧贴到那层冰凉光滑的纸面才终于如愿以偿地闻到了它的味道。这时他才清醒而强烈地意识到,他不仅之前从未见过它,更是从未闻到过这样古怪的味道,像是记忆深处母亲手上散发的鹦鹉油的味道;也像是客厅中摆放的陈旧、落满灰尘的山羊角的味道,他曾经用舌头轻轻舔过,咸而苦涩的味道在齿间弥漫;最令他捉摸不透的,是它令他想到了另一个人的长而密的睫毛、纤细小巧的鼻子、浅浅的酒窝、湿润的头发,还有照亮那一切的罕见的阳光,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对如同黑夜一般迷人的黑色眼瞳。破碎的阳光,和那清凉的早晨,透着少年时期朦胧的神秘的惬意感,都藏在了这张纸中。
布鲁继续向前走着,几只趴在地上的机器狗不时扭过头朝他这个方向望一下。
又是几户人家,窗户里透着微弱的光。像是火焰一般。火焰,他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微微震颤起来。
看着眼前平整单薄的纸,布鲁有些怀疑它是否会变成一个庞大的纳米机器人军队。他缓缓地从纸上撕下一个小角,尽管他将动作克制得很轻,但伴随着“嗞嗞”声纸的边缘留下了两道痕迹,他将纸扔到备好的火焰机中,又很快地按了“关闭”,台子上空空如也,火焰和纸都不见了。恐惧和罪恶感像吐信的蛇蔓延到他的全身,他好像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直到现在,他走在另一个星球白茫茫的街道上,仍能感觉到恐慌感是如何紧紧地攥住他,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些冰凉的液滴。
他向远处望去,是暗淡的蓝,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眼前弥漫开来。他透过飞船的窗户向外看去,久久凝视这片他曾经生活了23年、现今却几近荒芜的土地,就算隔着一层厚厚的防护衣和密封板也好似能感觉到呼啸的狂风在耳边呻吟。脚步声越来越近,布鲁随即收回了视线。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手在布鲁上方点了点示意他躺下。布鲁缓缓向后靠去,胳膊紧紧环抱着那只箱子,下半身因为刺骨的冰凉已经麻木,他只好用肘撑着地面挪动身体,小心谨慎地将箱子打开。雪白的一角从缝隙中露出,它还在那里,静静地、安详地、平和地躺在那里,好像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似的。布鲁松了口气。头顶上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布鲁有些不甘心地将箱子合上。一股水流涌入冰冻箱中,布鲁挣扎着看到头顶的最后一丝光明消失殆尽。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张纸……最后一张……纸……一个空洞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闭上了眼,跌入了由冰冷编织的长梦……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布鲁想着,闭上了眼睛,任凭裹挟着雪花的风拍打在他通红的脸上,脚步没有片刻的迟疑和停顿。六百年了吧,确切地说,是六百三十年,六百多年在睡梦中过去,醒来时面对的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忧伤的潮水漫上来,布鲁想:是的,一群不懂得理解和体谅,冷漠可悲的人。来到这里后,他利用新研发的科技建造了一家博物馆。布鲁总是喜欢站在展台前,在博物馆优雅的灯光下,静静欣赏那封存在水晶箱中洁白脆弱的尤物,而参观的人本就稀少,偶尔驻足,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普通的艺术品向同行的人点评一番。
每当入夜,躺在床上,看见天空上零星的彩色光亮投射到床上,过了一会又像是被漩涡之类的东西吸走了,他辗转难眠。布鲁感到困惑,就像他的祖先一直苦苦追寻生命的意义一样,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存在,不明白舅舅为什么要将那张纸给他,而那张纸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那张纸明明存在,就躺在明亮的灯下、人们的眼前,人们却不了解它,不去探究属于它的真相。他想到冰冻箱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极一座他曾在录像中看到的冰棺。或许,他从未苏醒,他一直都是在做梦,又或许,他和那张纸都从未存在过。
他咧了下嘴,摇了摇头,好像要将这些荒诞可笑的想法抛置于脑后。雪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和帽子里。
但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那张纸已经不在博物馆里了,他也不知道现在那张纸的确切下落。心中五味杂陈,失落、惆怅、疑惑,以及一丝出人意料的轻松,起码他的负担减轻了不是吗,就好像在现实与幻想的拉扯下他终于向现实屈服。但是为什么会有人把那张纸偷走?它现在又在哪里?在黑暗中他好像能看到一团团火焰,一双顽童的手,在他们一齐的撕扯与吞噬下,那张纸失去了踪影……他停止了思考。一种没来由的愤怒充斥着他的内心,世界上最后一张纸不见了,没有人站出来承认错误,除了他,也没有人知晓没有人关心那张纸的命运。
一个褐色的圆顶建筑在黑暗中矗立,布鲁顺着灯光向下看去,不禁大吃一惊。一小块白白的东西在雪地上摇曳,他赶忙走上前去,捡起,放在手里端详。没错,是它,但它已经不再完整。布鲁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欣喜还是低落,他用手轻轻捏起它放到鼻前,是一股淡淡的油腻腻的味道。带着惊愕和愤怒,他一步步走近那扇亮着光的窗,将脸紧贴到那层冰凉光滑的表面,试图窥见窗的另一边蕴含的秘密。
窗户表面经过加工,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事物。布鲁太过于专注,忽略了这一点,也没有发觉身后细微的“沙沙”声。几条黑影从天而降,还没待布鲁反应,他的两条胳膊就被两只冰凉有力的手抓住了。“你被逮捕了。”一个冰冷刻板的声音说道。“放开,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布鲁只感到自己的两条腿与地面失去了接触,接着一股触电感袭击了他的全身。他失去了知觉。
布鲁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一场机器人病毒在这个星球上爆发,他是一万名人类牺牲者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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