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儿,走,村口看戏去。”我一脸憨笑,兴高采烈地掀帘进到里屋,就迫不及待的冲你老奶奶说。
“嗯,好给囡囡带点儿衣服就去,夜晚冷,你也多带点儿,这么大人了。”她嗔怪道。
“好。”我一脸腼腆地笑着,颇不自在的挠了挠后脑勺。
此时我们却都没想到这是我们一生的转折。
街市上人来人往,皆着粗布衣衫,一脸苦相的样子,在今日这个看戏的日子都不见了,他们难得展露出了笑颜。虽然灰头土脸的,笑起来并不多好看,却还是比苦脸的样子让人舒服太多了。
是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大家一起涌向戏台。我抱着囡囡,也就是你爹,在快挤进去时与一双眼睛正对上,那双眼仿佛承载着星辰大海。我感觉时间似乎静止,人来人往的人影好像远去,即便在乱糟糟的街市上也感觉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剑眉星眼,刀削般的面容不怒自威,皮肤称不上多好,甚至说来很糟糕,一看就是饱经风霜,与街头的乞丐相差不了多少,但一身挺拔如青松般的气势,在一众市人面前如同鹤立鸡群,他就这样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们擦身而过,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我们完全错过,一种怅然之感顿时席卷心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坐在戏台下,我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脑海中一直循环闪现那双眼睛,只叫我心乱如麻。
忽听一声疾呼,震天的锣鼓而出,冲天的唢呐、洞箫随之而起。一花白老妇人颤巍巍着身子,掐着指唱道:“好男儿理应当天下名扬,想为娘二十载教儿成长……我的儿忍痛无话讲,点点血墨染衣裳,刺罢了四字我心神恍,尽忠报国,四字辉煌。”
句句声声泣血,字字割在我心上,也将家国破碎,而我却在祖国危难之际苟且偷生的血淋淋的事实割开摆在我的面前。让我好好睁大双眼,看看我枉读圣贤书十余载,却是如何的懦弱。
从小我就怕昆虫,怕老鼠怕蛇,怕蟑螂什么都怕,当别的男孩子拿着蝈蝈玩耍时,我躲得远远的,当别的男孩子在地里抓蚯蚓时,我仍是躲得远远的,为此他们专门拿着蝈蝈、蚯蚓等来吓我,我恐惧得一动不动,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他们戏谑道:“哈!你真不是个男人,学女人哭,羞羞羞。”
每每这样,妈妈总是抱着我,轻拍我的背,轻哄道:“他们都是野孩子、泥腿子,上不得台面。”我无比赞同的点点头,愤愤的想,他们真是一群野孩子,跟不得我这个读书人比。然后在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而当别的男孩子舞刀弄枪上阵打仗,我依旧躲得远远的,他们没了戏弄我的语气,只是冷冷看我一眼,说道:“你真不是个男人。”那时,眼中虽无泪,心中却早已泪流成河。这次,我怕的是死。
我磕磕巴巴的向他们辩解:“上我一个,又不是整个中国就能打胜了,而失我一个,我的妻子父母该怎么办?”说完,那几双如利剑的眼神就紧紧盯着我,他们仿佛看透了一切,我的心思无处遁形。
就在我恍神之际,忽然跳出几个都如我刚刚所见的如青松般的男子,他们仿佛要化身盾牌去抵挡边疆的风沙雨雪,他们单单是往那一站,就有种壮烈之美。
这时,天正好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细雨陡然间变成豆大的雨滴,忽然它越发迅疾起来,变为瓢泼大雨。
“各位乡亲父老,今有日本鬼子犯我山东,可愿兄弟好汉结愿共同抵抗侵略……”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热血之情昂扬四溢,在雨声的伴奏下正如一曲《十面埋伏》。
我正沉于这意境之中,忽听一声脆响打乱了节奏。他叮咚清脆如清泉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那个哭鼻子的小少爷。”
我心中一颤,脑袋炸了一般,半天没有回神。是他,竟是他。我记得当年的他只是个喜欢捉弄人的流氓痞子,而如今,他一身正气,仿佛戏中唱的岳飞本尊一样。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他的双眼凝视着我,里面充满了期待。
我不敢直视,低下了头,无意向右一瞥,周围的老人、少妇、小孩儿早已搬着椅子四散躲雨,只剩我和这些怪人傻愣愣的站在雨中。
再然后,别离妻子、前线杀敌、英勇就义,都如画本子画的、戏里唱的一模一样。只是他们都死了,我却是幸存者之一。
当我捧着骨灰回到家中再见你老奶奶时,她已是一位半老妇人。她为她的丈夫等过了最美好的年华。
我正欲问她为什么当初同意我参军,她却抢先一步开口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那场戏的岳飞。”
我愣住了,迈步向墙上镶嵌的半身镜走去,果然见如那戏中的岳飞一样。
我憨憨的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在黑乎乎的面容上格外显眼,笑着笑着,两行眼泪就滚落下来,我急忙用手去捂。
“怎么了?”她温声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的好兄弟。”
“他呀!你们两个真的挺像的,都像那个戏里的岳飞。”
故事完,乖娃儿。
我用一刻钟看戏,却用半生发现,自己早已是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