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那套漂亮的礼服,是为了纪念这最后一课!镇上那些老年人来坐在教室里。这好像告诉我,他们也懊悔当初没常到学校里来。他们像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四十年来对他们忠诚的服务,来表示对就要失去的国土的敬意。我叫小弗朗士的名字。轮到他背书了。可是开头几个字他就弄糊涂了,他只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心里挺难受,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对他说:“我也不责备你,小弗郎士,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学也不迟。’现在看看我们的结果吧。唉,总要把学习拖到明天,这正是阿尔萨斯人最大的不幸。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我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法国人呢,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不过,可怜的小弗郎士,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责备自己呢。“你们的爹妈对你们的学习不够关心。他们为了多赚一点儿钱,宁可叫你们丢下书本到地里,到纱厂里去干活儿。我呢,我难道就没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吗?我不是常常让你们丢下功课替我浇花吗?我去钓鱼的时候,不是干脆就放你们一天假吗?……”接着,我从这一件事谈到那一件事,谈到法国语言上来了。我说:“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说到这里,我翻开书讲语法。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我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我离开之前全教给他们,一下子塞进他们的脑子里去。语法课完了,我们又上习字课。那一天,我发给他们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丽的圆体字:“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些字帖挂在他们课桌的铁杆上,就好像许多面小国旗在教室里飘扬。个个都那么专心,教室里那么安静!只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瞪着眼看周围的东西,恨不得把这小教室里的东西都装在眼睛里带走似的。只要想想:四十年来,我一直在这里,窗外是我的小院子,面前是我的学生;用了多年的课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损了;院子里的胡桃树长高了;我亲手栽的紫藤,如今也绕着窗口一直爬到屋顶了。可怜的人啊,现在要我跟这一切分手,叫我怎么不伤心呢?何况又听见我的妹妹在楼上走来走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要把今天的功课坚持到底。习字课完了,我又教了一堂历史。接着又教初级班拼他们的ba,be,bi,bo,bu。在教室后排座位上,郝叟已经戴上眼镜,两手捧着他那本初级读本,跟我们一起拼这些字母。他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啊!这最后一课,我真永远忘不了!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祈祷的钟声也响了。窗外又传来普鲁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我站起来,“我的朋友们啊,”我说,“我——我——”我哽住了,我说不下去了。我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几个大字:“法兰西万岁!”然后我呆在那儿,头靠着墙壁,话也不说,只向孩子们做了一个手势:“放学了,你们走吧。”
初一:陈栋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