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当中,爷爷是最高的,比爸爸还高,应该有一米八的样子。他是满头的银白发,戴着一副眼镜,眼睛眯眯的,像是一直在笑,脸色很红润。总是躺在藤椅上,听着收音机摇头晃脑,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种糕点——有点像曲奇饼,放进嘴里不停地嚼。爷爷还有个小罐子,里面永远都装着鱼汤,在我跟他相处的岁月里,他似乎只吃曲奇饼和鱼汤,抗拒别的东西。而我现在讨厌吃曲奇饼,也是在那个时候在他袋子里偷偷拿一点拿一点导致的。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平房里,一次我跟小朋友在过道里玩得高兴,回家似乎是拿水枪灌水,爷爷正好在水池边洗他的假牙,我“咦——”了一声,赶忙把他推开,对着龙头开始灌水,一个不小心,我的手肘磕到水池的边,一下撒了手中的玩具,疼得嘶哑咧嘴。爷爷在一旁看到了,嘿嘿地笑起来,得意极了,我咬着牙斜眼看他,恨得牙痒痒,顾不上疼痛只顾打他,他“哟哟”几声,便跑出去,仍是在嘿嘿地笑。我伸着小手,不依不饶地追着他打。我只记得他跑得非常得快,追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两个人围着一个阴沟,绕着圈跑,他仍是在不停得笑。
我有时候会很纳闷,爷爷刚开始不是很不喜欢我吗?而后又为什么那么宠我,在他众多孙子里,他最惯我。妈妈说,大概是在两岁的时候,爷爷有次拉我去公园玩,突然玩心大发,自己悄悄藏了起来,躲在大树后面看我的反应。我愣愣地四处张望找爷爷,走着走着就把一个鞋走掉了,原本我已走出好远,却又忽然反过身去捡那只小鞋子,然后提在手里继续找爷爷。妈妈说爷爷那天回来就很兴奋,说我聪明,一直抓着人不停地讲,笑呵呵看着我亲了好多口。
后来平房拆迁,我们搬了家,爷爷依旧跟我们住。一个夏天,从镇江一个哥哥来我们家玩,住了好些日子。他是我爸爸亲哥哥的儿子,也就是爷爷的亲孙子。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叔叔阿姨好多人都在我家吃饭,饭后每人发放一只冰淇淋,妈妈便要我去递给在阳台上发呆的哥哥,我一手举着自己的冰淇淋,一手拿着他的。小时候的我是个粗暴的小孩子,我拿脚用力地踢他,冷冷说:“喂!吃冰淇淋了!”他默默接过我手中的冰淇淋,塞在嘴里,可眼泪却流了一脸。我一下吓住了,赶忙跑去厨房找妈妈,一路尖叫:“妈妈,妈妈,哥哥哭了!”大家都诧异地围着哥哥询问,哥哥说想家了,其中还参杂的意思是我欺负他。大家又围拢过来叱呵我,我自知闯了祸,一个人躲在墙角埋着头愣愣地不敢出声。这时只有爷爷走过来护起我:“这有什么!被自己的妹妹打两下又有什么。想家就给我回去!别待在这儿!”
一下子鸦雀无声,爷爷众目睽睽下牵着我进了他的房间,不停哄我,还掏出私藏的糖果给我吃。
渐渐地爷爷身体开始不好,胃口也变得没以前好了,不再让爸爸去超市称一大袋一大袋的曲奇饼,瓶子里的鱼汤也总是满满的。依稀听到爸爸妈妈谈起的时候说爷爷总是尿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搬出我的家,似乎是他六个儿女在一起商讨的结果。他没有去任何一个子女的家,而是把他安置在我家和舅妈家附近的一个车库里,两百块钱一个月的车库。空的时候爸爸妈妈经常会带我去看爷爷,每次去,我都会看到爷爷摸摸索索从些地方掏出两百元然后硬塞给我,每次去都会。再后来,爷爷住进医院,包括爸爸在内的六个兄弟姐妹轮流照顾他。妈妈带我去过,是个偌大的房间,摆放着四五个床位,一个床位一个病人,上厕所要走上好远,冰冷冰冷的。我还记得那时候镇江的那个哥哥随着他的父亲又过来,一次在我家的时候说起爷爷,他说他有些恨爷爷,恨他瞧不起他家,恨他瞧不起他爸爸瞧不起他。他觉得爷爷一点也不可怜,是罪有应得。那时候已经长大些了的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爷爷从医院退了出来,可能是因为钱,又可能真的是到了徒劳的地步。他再次被搬进我家,可这一次是车库。六个兄弟姐妹又再次在一起商量起来,似乎是没有人愿意再像医院里那样天天轮流照顾了吧,所以商量出让在嘉兴无工作的二姐去照顾爷爷,另外五个兄弟姐妹一个月凑两千元当作工资给她。她去照顾自己的亲生父亲,要换得相应的酬劳。
而在那个潮湿阴暗的车库里,我只去看过爷爷一次。妈妈说病气太重,所以从来不让我去。唯一的一次我走进去,看见爷爷躺在床上,原本一米八的大个子缩成很小很瘦,面部瘦得只剩在骨架上裹了层皮,呼吸声特别大。那时候他似乎已经看不到东西说不出话,妈妈和舅妈就在那儿大声对他喊:“孙女来看你啦!孙女来看你啦!”他渐渐地似乎呜呜了两声,摇晃了下脑袋。我怔怔望着他,觉得似乎不认识了,心里一个劲儿地慌,看了几眼便慌忙逃出来。
那其实就是我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了,直到他被汽车送回镇江,并在那里去世。如果我知道,那一次的见面,一定不会那么匆忙,我会坐到他的床边,好好看看他,亲口叫他几声爷爷,哪怕他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