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很多事情都不复往昔。但惟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那厨房的味道,历久弥新。
——题记
推开家门,便是满屋鲜香。
取肥而不腻的三黄鸡,用盐细细涂抹全身,直到像是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轻轻一戳,还能飘下几滴盐晶。放进有了年头的煲中,中火慢炖,任肉与盐特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厨房。粗粝的盐晶在文火的催化下,从表皮渐渐地向肉质更细嫩的内部进发,在时间的调和下,分散进每一处。四个小时后,金色的鸡,骨脆柔嫩,肥润甘香。整个厨房里,都是那勾人心魄的香。
一道盐焗鸡,最普通的客家菜,勾起了外婆童年的回忆,那岭南的青山与小溪,围楼与茅棚,女人们浅浅的低吟和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就像一帧帧的电影,在我眼前滞留又划过??????
客家人的群落,从来都建在山脚的水源边。两进的围楼,推开老旧的红漆门,是各家各户储存杂物的一进,大半个人高的大水缸散落在四处,缸里浮着木制的水瓢,谁口渴了,轻轻一扬手臂,就能尝到山涧的清泉。再推开一扇木门,便是一片空地,各家各户散落在四周,组成一个方形,靠近门的两侧,是窄窄的楼梯,通向更高的楼层,所有的房屋都与一楼平齐,一层又一层,留下高高的天井。青瓦泛着乌色,勾勒着一个族群的庄严。勤劳的客家女人们,总是搬着竹凳坐在院子里,手里慢条斯理地坐着针线活,七嘴八舌的谈论着各家各户的生活,偶尔抬头看看方方正正的天,一碧如洗。云随着风缓缓地移过,便觉着恬淡与满足。
打开楼门,就是大山。不同于江南的烟雾缭绕,岭南的山就是最美的写实画,夹带着清雅的香,一览无余。天光晴好的日子里,女人们背着竹篓,沿着潺潺的溪水,去挖掘着大自然赋予的宝藏。苋菜就长在溪水旁,和各种各样的野菜们簇拥在一起,只有土生土长的客家人才能精准的分辨出哪些是他们所需的。沾着泥土的芬芳,苋菜坐着竹篓走出大山,走进客家人的厨房。巧妇们搬出大大的瓦罐,在里面倒满特制的盐水,将嫩绿的苋菜密密地叠在罐里,一直没到罐颈。用随手摘得叶子封住罐口,再用长着青苔的大石重重得一压,任凭时间让鲜菜发生神奇的变化。时间是食物的死敌,却又是食物的挚友。腌腊让苋菜获得了与“鲜”相反的醇厚。到冬天,搬开石头,苋菜早已不复鲜绿,变成了朱红,一如历经风雨的漆红木门般深厚,孩子们最喜欢随手捞出一根,边跑边吃,满嘴的咸滋味,却混着野菜的苦,仿佛狂欢夜的精灵,尽情地刺激着舌尖的味蕾。
比起巍峨的山,水更显得平易近人。“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便得行。”溪流就是人们入山的路标。从山顶缓缓下流,随着山势盘旋而下,不曾夹杂泥垢,直到山脚都清澈见底,直流进宅院里的水渠,顺着暗道又流向远方。许是自然的眷顾,引入宅院的活水不曾泛滥,从没有淹没过邻水而居的客家围楼。
男人们带着整天瞎跑的孩子们,聚集在地势较深的水潭边,寻找着客家人夏天最爱的杂鱼。清澈的湖水就是最好的渔网,粗糙的双手就是最好的鱼钩,男人们依靠成年累月的经验搜捕着肥嫩的大鱼,孩子们则靠着不倦的精气神捞着灵活的小鱼们。在岸边搭起简陋的篝火,将鱼粗粗一烤,用盐水一浸,便是天上难寻的美味。说是捉鱼,更像是客家人的聚会,明明只是及腰的溪水,大家却沥沥拉拉地全身尽湿,晃晃脑袋,一头的水像是一阵骤雨。
“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日暮时分,大家纷纷归家去,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家的女人们在厨房里为他们准备了最好的食物——盐焗鸡。家养的小公鸡,肉质精细却不柴,皮质嫩滑却不油,腹腔里塞满糠,用粗盐重重地埋起来,塞到泥制的土锅里,放在大灶的竹排上,经受着灶火的烧灼,散发出迷人的香。刚开始,那香还是收敛的,仿佛一缕细丝,从灶中缓缓地摇曳而出,转入鼻腔。渐渐地,那香胆子大了起来,仿佛一层雾,又更像一片纱,围绕着炊烟,朦胧着笼罩。直到掀开锅盖,那醇厚的肉香混着米糠的甘,毫无拘束的在厨房里起舞,弥漫,融合在每一分空气里,在整个厨房里蒸腾又飞舞。每家每户的厨房都充溢着这分香,整座围楼都被香气围绕,直到高高的楼顶。肉未曾入口,肉香便直达心底,就像夜里的灯塔,散发着暖暖的光指引着晚归的人,家的方向。
山的味道,水的味道,天的味道,云的味道,那是自然最纯澈的味道。苋菜的味道,小鱼的味道,盐焗鸡的味道,还有自家酿的梅花酒的味道,梅菜扣肉的味道,糯米豆腐的味道,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自然里的客家人的厨房的味道。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时至今日,那苍翠的山,那清澈的水,那四方的天,那高高的围楼,那长满青苔的石都被掩埋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废墟下,那些孩子们铃铛般的笑,被韶光换成了满头白发。但那些最普通的美食,却被流光留下。那些厨房里的味道,代表了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代表了一代代人对生活的热爱,并没有在城市里散尽了香,而是留在了每一家客家后嗣的厨房里,在每一个的心中,浅吟低唱,为每一个渴望归家的孩子,指引着归乡的路。
时光逝去,味道永留。在很久很久的未来,掌厨的我,也许会在那一厨房的香中,向我的孩子描述一座山,一淙水,一座楼,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