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的课代表来告诉我,她组织班里的同学写命题作文,出的题目是“品淡”,问我如何。我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望着她光洁的额头,我在想,你们也要体味绚烂之后的平淡吗?
读梁实秋散文,最喜爱那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淡也不是淡而无味的淡,这个平淡乃是没有斧凿痕迹的艺术韵味。”
却又有些疑惑。
以梁实秋那样的经历,或许可以说是“绚烂之极”而后归于平淡,自然可以玩味出许多人生的、艺术的韵味,就仿佛“五岳归来不看山”一样,那种居高临下的心境,终非常人所有。
翻阅学生的作文,其中竟有不少人在那里老气横秋地论说着“要有一颗平常心”,要学会于淡茶水中品出人生的真谛。不禁有些讶然,有些黯然。
且不说终日讲的古代先贤那种建功立业的渴望,也不说世界之主人、未来之栋梁之类的陈词滥调,让我们先打个比喻吧。
一株树,什么时候算得上是平淡呢?大约是冬天吧。疏枝横斜,寒树如烟。没有了春的萌动,夏的繁茂,秋的凋零,树的姿态里呈现出一种超然,一种宁静,使人望之肃然起敬。这种脱尽繁华后的清减,的确是“淡”出一种韵味来了。可如果一株小树只追求这样的韵味,它还要繁荣长育吗?一株树如果终年以枯瘠示人,岂不成了死树?那这株树除了烧火,又有何用!
于是我讲评他们的作文,讲到梁实秋的那句话,讲到了树,还讲了一些别的什么。那天我说了很多话,大意不外是真正的“淡”当是在尝尽百味之后才能品得出来的,对于我们年轻的同学们来说,还是要先追求绚烂。
课后有学生问,老师你追求怎样的绚烂和平淡?如说人生似树,那老师又是那一种树?
一时语塞,不觉自问,我可曾追求过绚烂?如有,我追求的绚烂是什么呢?如无,我又在追求什么呢?或者,我并不曾追求什么?那么,这种不追求便是平淡吗?是平淡还是平庸呢?如果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有所追求,我这样去教导学生,又有何说服力?
由此深究下去,不觉大为苦恼――问题层出不穷了:什么是绚烂?什么又是平淡?我追求绚烂就会得到绚烂吗?或者我渴求平淡人生,就真的四季平安、淡淡如温水?会不会追求绚烂而最终平淡无奇?敢不敢打赌自己在追求平淡时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绚烂?
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又用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时间去想它们,我仔细观察嫩芽初上时的树,又认真地端详新绿层层的景象,比较它的变化,体味树的成长。在观察中我忘却了问题,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树并不追求什么“绚烂”或“平淡”,它只是在当荣时繁茂,当枯时清减,风来时摇晃,风止时静默。对于一棵树来说,任何的强调都是矫柔造作。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答案,可以用来回答我那些刁钻的学生:人生如树,不错的。一切的绚烂和平淡都应来自自然。大树有大树的荣枯,小树也决不会因自己的平常而停止成长。在四季里,我愿是任意的一棵树。
――哦,聪明的学生们,不要太快发现老师话语中的漏洞,也不要急于指出这些话语中的矛盾。让我们都静下心来再想一想,看看窗外那些树,看它们会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让我们都去捕捉那些幽微的信息,不断修剪我们的思想,如果我们真是一棵树,我想,在这样的不断修剪中,我们会长成一棵好树的。
对此,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