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先生曾在文章里提到一句诗:华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那时人生不过轻烟一抹、繁花一季,凡人活着,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但偶尔也有些不凡之人,甘愿为时代秉烛,做只孤独的眼,踽踽前行。他们的脚步,一声一声,沉着而坚实。老杜,便是其中之一。
中华五千年浩浩荡荡,我再不曾看过伟魄如杜甫者。流离颠沛,目睹人世种种闲狐狡兔,既不心灰意冷退隐山河,亦不曾随波逐流甘于下贱。朝生暮死之间,他以文字鄙薄文字,以生命咏叹生命。他一衫青衣,扬起的是对万千黎民的苦痛;他一间茅屋,滴破的是对无数士子的忧心。他手握锄犁他衣露两肘,即便如此,他是个贵族,不折不扣。
出生、死亡,须臾之间;得到,失去,转眼成空。李白可以洒脱地高吟诗篇迈出金銮殿,老杜呢?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风吹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想必正因纯澈的生命如此虚无,他才颤颤拿起笔,想给这白纸抹点痕迹。
老杜叹息着,跋涉于山川河流,奔波于灵与肉的协奏,长安、洛阳、成都、江陵、,每座山峰都被披上他的足迹,每条河流都被烙上他的哀婉。满目悲事,遍地疮痍,他无法阻止,亦无力阻止,滚滚洪涛前,他渺小得如同一颗灰尘。可他终究站出来,屹立于道路中央,张开双臂对那马嵬坡下的落魄天子疾呼道:“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这喊声太过微弱,很快被潮声掩盖。然而当潮退沙现时,那声音却愈来愈响,愈来愈响,足以使山河动摇、天地动容,足以撼动这五千年封建王朝的根基!
人写诗,要么站在里面,要么跳到外面。而老杜写诗,你分明感到他是融进去的。你触摸那些横平竖直的方块字,分明有一团火焰在你指心狠狠地跳动,分明有一朵鲜花在你腔间猛烈地绽放,那几乎是一瞬的事。那一刻,它们是虎、是豹,是土、是灰,是泪,亦是血。
老杜后来死在湘江的一叶小舟上,大抵这便是诗人的归宿,一江一叶,一舟一灯,独我一人,寂寂死去。那一刻,所有的喧嚣与繁芜都已不再,什么血泪,什么哭号,这一刻我只是个离乡的荡子。生命无涯,我找不到归乡的舟楫。
作为文人,隐世归去是永远的诱惑,尤对诗人,不甘流俗,更为常见。可老杜,他跳出这磁场,俯下身,向这九万里中华大地上的子民跪拜。这本不是他的错,然他有悲,大悲。
好的人生大概便是如此:这一边,荷尔蒙,香水,欲望;那一边,悲悯,敬畏,善与爱。我们在这其中挣扎,难以逃脱宿命的罗网。此时,也唯有一颗皎洁如明月的心灵,能穿透重重迷瘴,接近生命的本质。华章一世,明月百年,这一刻,我们都是老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