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5周年
那年,我在连队的图书馆当管理员,而他在隔离的仓库当仓管员。我们连队有100多号人,仓库只有他一个人管。大雪飘飘,他在庞大而空旷的仓库里,只能与雪花做伴,他的世界很小,小得在黑夜里只能听见寂寞在歌唱。有时,他像一个小野人,在漫山遍野的雪地上疯跑狂吼。有一天,连队官兵都午休了,他手上拿着两个红烧罐头怱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平时连队的人都不怎么答理这个人,说他是个兵痞,最难听的是,老兵都说他常常在夜里翻越围墙去找风尘女子。每次听到这些话,他总是有口难辩,只要他经过连队,背后的议论声就沸腾了。所以,他走路总是侧着身,头低下,生怕别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重重地放下罐头,抬起头看我,先是狠狠地瞪我一眼,继而嘻嘻一笑,在书架上拿下几本书登记完,抱着书转身就走了,速度快得像是身后有武林高手在追捕。我放下手中的活,纳闷地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脑海里只剩下一张小胖脸,白白的牙齿和粗壮的胳膊。许久,我才回过神来,慢慢品偿香甜可口的红烧罐头,心想,他是怎样的一个仓管员呢?他单眼皮下的眸子是黑白分明的,很纯真。他有大家说的那么坏吗?我真想问他:“连队的官兵每人才领一个罐头,干吗拿两个给我?想来想去,仓库便成了我心中神秘而遥远的谜,尽管它就在隔离,可也是属军事禁区,并非人人都能随便进入的。阳光直射的中午,连队周围的雪地上,几只狼狗蹲在猎猎作响的经幡下,伸着舌头。他踩着湿滑并正在融化的雪地来了。他一定是害怕别人看见,所以就选官兵们午休的时候出现,他嗓门特大,操一口浓重的广东粤语话,见我在图书馆看书,便一把抢过我手中的书。我惊异于他看书如此神速,有时一天跑来三四次,每次都说:“刚借走的那几本书不好看,你手上的这本一定好看,先让我看。”他拿去了那本书,几天都不见他还,却还要不断地借,有时他会说“怎么你能安静读书?我就做不到你这么安静,我就喜欢打飞机。”我暗笑,劝他说:“飞机打多会伤身体。”我知道他说的打飞机是指手淫。他嘻嘻一笑,转过身,回头做过鬼脸,抱书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嚣张的离去,桌上的红烧罐头像两个呆头呆脑的狗仔,呆滞地凝望着我。我想了想,仓库到底有多少罐头呢?当仓库兵真幸福,他简直是个闲人,比起连队兵,他不但不用参加严格艰苦的军训,还能优先享受美味食品,我开始羡慕他了。于是在寒夜里,我爬起来,向值勤兵打个招呼,借去喂连队的狼狗之机,悄悄地去仓库里找他。听见我的喊声,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即刻从小木屋内直射到我脸上。“嘿,你来干嘛?”“我想你呗。”“好呀,正好没人陪我守仓库。”“没有敌人来抢,有啥好守的?”“嘿,你以为仓库兵那么好当呀,每天晚上我都没有安稳地入睡过,你知道不?最近山上的熊可多了……”我一听到熊,吓得浑身直哆嗦,地上的炉火照得我们满脸通红,只听见两颗心扑通扑通跳过不停,月光照在窗前的雪地上,冷冷地摇晃。次日,雪融之后的中午,连队通往仓库的路,像被水洗过一样,我第一次跟随他进入仓库。我看见在齐整又高大的钢架上,陈列着在我看来比博物馆里更丰富的珍宝:若干年前的各种干菜,腊肉,香肠,罐头,花生,清油,大米,作料。。。。。。应有尽有。他认真地看着我喜欢那些食品的表情,嘻嘻一笑:“你喜欢吗?你喜欢什么就拿吧。反正我帮你看数,我这里只有这些了,不像你那里全是书,我的脑袋是装不下任何一本书,你借给我的书,我一直没看,一本也没看,甚至一页也没翻开看过。因为我根本看不懂,我不太认字呀!”我久久地眼睁睁地看着他。后来的日子,零零星星的雪常常从早晨一直下到中午。有一天,他抱着一摞书,身披雪花找我来了。他说:“全还给你,请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说:“你不认识字,我可以教你认,但你要自己喜欢学才行。你不喜欢,我怎么教你都没用,正如牛不喝水,怎么按它的头它都不喝,你明不明白?”他嘻嘻一笑,从中挑了一本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趁我不备,顺手从书架上取下<<新华字典>>,转身跑了。雪花静静回归天空的中午,旷野变得干干净净。这时,我喜欢拽一本书跑到山岗上去看。如果图书馆不见我,他准会跑到山岗上来。有时,他扛着吉他,老远就扯开嗓门唤我的名字。山的这头就能听见山那头的回音。见我未回声,他马上又从衣袋里掏出口琴,乱吹一曲。我在山上哈哈大笑。其实他一样乐器都不会,只因连队里的老兵吹拉弹唱,他也跟着买来乐器。他不太认字,看不懂小说,我就认真地把小说里的故事,讲给他听。有时,当我从书页中抬起头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溜到草丛里摘草莓去了,我把书一扔,闷闷地吹起<<绿岛小夜曲>>,他在抒情的琴声中,像狗仔一样乖乖地爬回来,将草莓送到我嘴边,我摇头要他先吃,他点头偏要我先吃,我们推来让去,不慎将草莓散落地上,最终谁也没吃上。往后的日子,我们相处得更加融洽和谐,他隔三差五来找我聊天,每次来都带上仓库分给他而他又不舍得吃的食品来给我,还订嘱我要与领导搞好关系,俨然是哥哥的模样,而实际上,他还比我小二个月。他告诉我,路谣的那本书,他一边看,一边查字典,通宵达旦,用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终于看完了。我问他:“有何感觉?”他说:“唉,我的生活不就是一本书吗?成天自己管自己,睡到中午才起来,这就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呀。”我扑哧一笑,眼里涌出了泪花。
不久,我离开了他,调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广西。有一次,我给连队打电话,连长正在处理仓库与连队发生的打架纠纷事件。连长说:“仓库里的那个兵痞,与连队的一位老兵打得皮清脸肿,头破血流……”我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电话挂了。他怎么会闯祸呢?我想方设法写信与他联系,问他打架是怎么一回事。他回信了,几行稀落的字迹,东倒西歪,仿佛雪地上的狗脚印。原来,他一直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士兵,他有他的职责,他在说仓库里的食品属于公家的,他绝对不动;分发给他属于他自己的,他从来都舍不得吃,白天又怕被人看见,怕影响不好,所以选择在夜里翻越围墙,将自己一直没舍得吃的东西,拿出去送给地方的一位孤寡老人吃,被值勤兵当场抓到。次日连队里的一位老兵就说他坏话,说他利用职务之便盗窃仓库食品,说他在夜里翻越围墙去找风尘女子……信阅完,突然一种悲酸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跟着伏在案上为他失声痛哭。
广东肇庆鼎湖区服役于湖南军分区54318部队高三:植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