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来的晚的很,客车内也终究没有为这末次的一班开灯。其实,开了也没用,昏黄的灯光让人连影子也看的模糊,这他十几年前初次离开家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只是车里的味道已不再习惯,于是打开车窗,让乡下的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吹在他脸上,他舒坦了,放松下来,望着窗外,想这一天的所见……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能回来了。家中的老房子已不在了,只有些没清理干净的残基,风雨飘摇中,到处勾起他的回忆。所幸,原来院里的老槐树还在,依旧默默的守候着他的归来,树上的喜鹊窝没有了,不知是哪年的风将它吹掉的,小喜鹊也已经飞走,和他一样。
他还去了些同学和朋友家,小张小王们已经拿起了农具,继承他们父辈的家业,变成了老张和老王。他们对他既亲热又有些拘谨。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个饭。看着朋友们的孩子在厅堂外跑来跑去,他鼓起勇气、又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问道:XXX还好吧。同学回答他,他问的人已经嫁到远方去了。他听了,忽然感到怅然,之后又有些轻松……
车外,一声鞭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从那个小土岗后面的,那可真响啊。不过,他有些骄傲的想,还是没有自己甩得声大。想到甩羊鞭,他就想到了放羊。小时候放了学就去放羊,那时候最闲了,把羊一直往前赶,往前赶,等赶到河岸那块,羊基本上就吃饱了,然后你再把它赶回来。羊听话,自己就认路。有时候一两只羊走偏了,你跑过去,甩一声鞭,“啪!”它就赶快回去。夏天热,他一般上身就穿个小白褂,把羊赶到土岗旁边,让它们随便去吃,自己却拿根小木棍,比划着,好像那就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有时还绕着小土岗跑,假装在追杀坏人。跑累了,就躺在土岗上,看天空的云彩……
风有点凉了,但他仍不愿关上窗户,反正车上人少,也不碍事。他想着,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傻傻的年代。那是也确实挺傻的,仲夏的夜里,一个人爬上老槐树看星星,也学人家许愿,许的什么愿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回忆就像锅里的面条,不时时搅搅就糗到一起了。他努力去回想。也许是有关青葱岁月的,也许是小时候对未来的幻想。唉,想不起来了,就像是一个个梦,不,是梦中的梦,一切都了无痕。种种的幻想、所有的冒险和浪漫都已被现实的江水淹没在洪涛之下。
他叹了口气,把头转向车内,车里空荡荡的,很容易就隔着过道从对面的车窗里看到一弯初生的月亮,极淡极淡,几乎要融进淡蓝色的天幕中去。他又转回头来,看那成片的庄稼地,那绿色仍是如此鲜艳,一如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的思绪不再平静,仿佛是密集的雨点打在水面上,记忆打在他脑海里,惊得鱼儿蛙儿都不敢做声。
……那个夏天,他离开了家,怀着纯真的向往来到城市,但现实却将他的梦想压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可是,他不甘心,不愿就这样淹没在滚滚人海中。于是,他学会了改变自己。学会了怎样背着人暗自努力,学会了如何看人脸色以及如何摆脸色给人看。在这个世上,唯有自己能拯救自己。这个道理,他懂。
可是,在这个慢慢蜕变的过程中,一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悄悄的溜走。虽然从来不知是什么,但心却一天天空了。这次回来,也很想找回它,可终究没有看到,他觉得很失望。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冷。他伸出手去,想把窗户关上。忽然,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定格了,好像一刹那间被定住了,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却依然望着外面。
红彤彤的太阳落到小土岗上一棵树高的地方,它的金光散射在大地上,照得土啊、草啊全都成了云霞一样的颜色,而且似乎连空气中都能触碰到泥土的馨香。
天地间一种原本在流逝着的东西,此刻凝固了。
一个小男孩,穿着件白色小褂,拿了一根小树枝,从小土岗的拐角处,扑扑的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