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出差,把我放在大舅妈家玩,有时候一呆就是半个月。
那栋宅子很大,远远的可以望见山和大海,以及对岸的忙碌繁华。
远方的景色并不真实。
冷冷清清,漆黑如镜的钢琴和植物的静默充斥着整个空间,木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家里只有我和大舅妈两个人,她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哄,可她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我。
我在犹豫我是不是要扮演一个小孩。
她总是说“你大表哥小时候也是……”或者“你大表哥现在应该在做……”之类的话,那种柔和的,温暖的母亲的神色让我心里隐隐难过。
而在那之前,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大表哥,他的影像就活在她母亲那些单调的话里。
初夏的时候,隆隆郁郁的紫藤花蔓爬满了整个葡萄架子,架子下面,秋千被重叠的花蕾沁出的露水阴湿。花下的阴凉透着泥土香气。
我拿着透明的塑料袋盛满了水,水里是去院里的池塘捉的金鱼。
我以为金鱼会热,即使手中透过的水温是冰凉的触感,初夏的艳阳依然稍显毒辣。
一路小跑,薄汗微出,被树蔓绊倒在紫藤花下,塑料袋里的水撒了一地,金鱼蹦了出去。
我很急,想抬起头大哭一场,抬眼却看见了一双白球鞋,洗得发白但样式规规矩矩的牛仔裤,白色的衬衫,黑色细长的领带。
我就这么趴在地上,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忘记了金鱼在蹦,忘记了涌上的眼泪。
这并不是一个令我感到尴尬或者屈辱的姿势。
抖落满地的花瓣铺在我的身下,他的脚下,遮蔽一切的神秘的紫。
他笑了,伸出手把呆滞的我抱起来,那双手糅合着力量与感性,一切动作做得温柔又自然。那时我没有脸红,因为那时我还意识不到自己是一个女生,一切朦胧淡薄的感觉都是值得留恋的。
他是我的大表哥。
那个我原本以为刻苦学习,戴着瓶底厚眼镜的,一脸颓唐木然的优等生。那个大舅妈等待了很久的人。
从公式化的文字所塑造的影像里突显,从空旷的沉默的世界里搏动。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他的时候总是与花瓣,金鱼,微风,艳阳之类联系在一起的少年,他当时的静默,给了我文雅庄重的印象。
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我从来没有和某一位亲人相处的这样惬意自然,甚至我的亲哥哥。
后来,他去了英国留学。
即使相隔千万里的土地和海洋,这种微妙的思念和联系从未中断。
他比我还在意我的生日,每年总是从英国邮寄给我一些表,或者衣服,首饰,挎包,偶尔有他觉得比较有特色的小物品,一时兴起给我收藏。
精致的东西让我想起他的眼睛。
即使现在的他变的成熟稳重,风雅绅士,在我的眼里,依然是当年紫藤花下的少年。
过年的时候他回国,带我开车兜风,在呼呼涌进的冷风中对我笑,我回给他傻笑。
他说,雪雪,你现在看起来不再是小女孩,而像是真正的女人。
霎时不知道怎么收回脸上的傻笑,我说要把他从车窗里塞出去。
他呵呵笑着,请我吃牛排。
餐厅正中生态缸里的金鱼在水中舒展,摇曳,轻纱曼舞,回忆一瞬间冲破什么,逆流回心中。
那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笑:“小时候写作文,总是写‘金鱼在鱼缸中自由自在地游’,既然是在鱼缸里,还谈何自由自在?真是讽刺。”
刀具在他秀美修长的手指下悠然穿梭,他淡笑不语,促狭细长的双眼很像狐狸。
是的,很像那个人。
“你毕业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埃及旅游。”他说。
“哦,好啊。”但我话锋一转,调笑道:“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靖诚,因为他是我的亲哥哥,你是我的表哥,可是你们两个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我不是那种心胸狭小的人。”
“是是是,大表哥是少女杀手假面绅士……哈哈。”
他宠溺地笑,“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笨蛋雪雪。”
“万年受自恋小风哥。”那是我给他起的很贴切的外号,“带我去英国吧,你会不会在那边成家?”
“恩,好啊。”口里答应着,眼睛却虚虚地看着我。
……
我侧头看旁边的水族箱,那群缓慢游动的东西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仿佛陷入了一个遥远的梦。
瞪大了两只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我觉得我就是那只,溺死在水中的,神情空洞的,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