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的真好，岁月都给他拍出相貌了。”我坐在破沙发上呆楞着。刚过目的这部电影使我那葬在记忆里的被遗忘的岁月鲜活起来……

一

影片中的时代是七八十年代，正是爸爸所阅涉过的。

爸爸高中肄业后在村里唯一的小学执教，――对此，我有些不满，因为按例爸爸是不够资格站到讲台上拿语文课本的，只不过那会儿爷爷是一村之长而已。对于肄业之事，爸爸也从不与我讲起。有时只在一家子人围着那张红漆褪尽的矮四角桌吃饭是，爷爷偶尔说几句，彼此热闹一翻。饭桌上的爷爷是最乐和的。他的嘴总要咧着，絮絮地侃侃个不休。有时想起爸爸小时的调皮捣蛋，就当个噱头讲给我听：

“你爹娃娃大那会儿恁混蛋，放学摸黑回家顺手摸起张老头家门口那没漆干的茶蛋，黑咕隆咚的，不晓得张老头在他屁股后哩……”爷爷顺手抽出桌柽上搭着的净是汗味儿的毛糙手巾抹了抹面门上的汗，一甩手搭在他早已不是从前那般殷红壮实的瘦癯膀子上，接着话茬，“那会儿我正在院儿里冒旱烟哩。张老头瞅门里晃着个人影儿。呵！――操口就骂，我咂摸谁这么乍着胆儿敢在龙王庙撒骂。老婆子听声儿开了灯。嘿――张老头！可不是哩。下棋老让我吃他个稀里哗啦的，这会儿倒给够胆撑着肚了。老头这一抬头猫着我，可怵了气了，再不骂娘，撂了句‘黑灯瞎火的，急昏了，没瞅见’颠腿溜――了。呵……”

爷爷得意之态昭然现在脸上，忽又觉得少叨了些，摸了一会子脑门。蓦地指着一旁不做声的爸爸朝我说：“你爹这混小子犯事儿多着哩。上了大学校（爷爷称高中为大学校）还不老实，净鬼混。不上完就给我爬回家了。你小崽子可甭跟他一个吊样，不学好呃。”奶奶这会子照旧要护着儿子，甩着筷子敲着爷爷的碗磕，“就你能显摆，等吃完了饭消停了在唠。”又见他孩子似的要俯身吃饭，她却先端了碗到嘴边抿一口。然后照旧边往厨房里走边唠叨着那句不知唠叨了多少遍的“亏你整天不离药罐子，不亏……”之类的嘴边风。这当口爷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瞧老婆子孬的，明儿讨媳妇可别象我。”在我不知如何应声是，耳边早已响起温暖的笑声。

从不见爸爸对爷爷的“冒渎”显出丝毫的愠色。他多是默默地碗里的饭，不是瞥几眼对面电视机上应接不暇的广告，而他一向对此嗤之以鼻，而他一张温和沉实的脸常泛着醉酒般的酡红色，给人一种血气方刚的气势。

爸爸的沉默不单是在饭桌上，这也是我对之前刚看的这部电影中一句台词不能忘却的原因――女主角的弟弟独白“生活中我处处保持缄默，沉沉的如阳光下原形毕露的影子，哑巴般宁静。”

二

影片中的房子就宛是我们住过的那老屋。而今我所在的房除了新买的ＶＣＤ之外的所有物品――包括我――都曾被老屋那父亲般粗犷为我遮风避雨的身躯所包裹过。老屋给我一种情节，无法言说的情节却使我深受渐染，并融入血脉之中，仿佛基因的遗传。

老屋的缔造（请不要惊讶笔者用此词）者是爷爷的爸爸（论辈分我实在不能搞懂）。旧年听爷爷说他是地主，建屋的石料都是西山岭子上弄的上好的，院里立着的这棵枣树是他那邻居给种下的。承了几代人的呵护――其实不过是些秽污――以及岁月的灌溉，到此早已立得高高。枣是尖尖的小枣。虽是小枣，旺年里的菊月间敲果子是你到树下去一站，“呼啦啦”的落枣也要砸得你抱脑瓜窝脖子乱蹿。

果子并不会打个精光，还要留些给那些斑鸠、乌鸦、鹞子一类的飞禽。爷爷说鸟儿雀儿的最爱啄这些琼奖似的果枣。果不其然，一顿饭的工夫，蔽芾密枝中早已嘁嘁嚓嚓叫个不休。不时有几个果枣“呼呼”落地。不等我捡起，爷爷就说准是鸟雀争着啄果啄得落地了。拿在手中，多会瞅见几处破了皮露出果肉的豁儿。

打了枣，爷爷要躬身虔诚地从枣堆里逐个挑剔出一碗来，洗个鲜亮红莹，恭敬端放到桌上的黄符前，带家人一并拜上几拜。这时的爷爷脸色肃穆的可观。这场面是谁也不敢造次的。记得头次“枣祭”时，我看爷爷这举动有些迂――一张黄纸给写上几个墨字就作威作福了――就捂嘴笑。不由分说，自是给爷爷拿掸子给很揍了一通。此后每每拜祭，我还下意识摸摸屁股，恍惚中竟有些隐痛潜伏在惊悸里。

过了祭祀，家里就如过“枣年”了。蒸枣糕、枣馍馍，煮枣糊糊，煨枣汤，拌枣泥米饭，……老屋简直给氤氲的枣气笼住了。我大快朵颐一番，自是不必细说。

三

后来，爷爷“退位”了，并无人“逼宫”。他说，我这一辈子剩一把老骨头了，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再说也该享享清福了。

他不晓老屋和他的孩子们

“拍的真好，岁月都给他拍出相貌了。”我坐在破沙发上呆楞着。刚过目的这部电影使我那葬在记忆里的被遗忘的岁月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