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我们小朋友的眼睛里——哈哈哈……”男孩、女孩们牵着,挽着,在回家的田埂上,唱着、跳着……橙色的天空深处,赤红的云圈绕着夕阳。绵绵山顶是一幅没了边际的背景,依着天空的暖色泛开去。深深蓝的下沿,深深橙的上沿,被这一条无尽的波浪划开。落日的斜晖投在他们身上,将小小的人影印在田埂上。人影近了,歌声近了,嬉笑近了。男孩们嘴里嚼着草根,嘴角伸出一根老长的狗尾草,一根根的细毛被夕阳照得分明;女孩们八一朵朵黄灿灿的野花插在羊角辫上,一路奔跑、旋转,似乎故意戏弄着头顶的蜂蝶,而蜜蜂们也乐此不疲地一路嗡嗡和着快乐的歌。
妞一直望着他们,心里想着,“放学了?那个蹦在最前面的一定是虎子哥吧。”往常的她总是将自己藏在他们看不见的草丛里,可今天她像是要实现给自己的约定似的,她丢下手中的镰刀,纵身一步就从藏身之处跳到了田埂上,仿佛害怕多了一步,自己的脚又会退缩回去。她怯怯地:“虎子哥,今天张老师又教你们唱新歌了吗?”“……”虎子先是被这突来的小丫头吓着了,可是转瞬就回过了神,因为他知道妞不是一次两次在放学的路上等待他们了。“是啊,好听不?”他招呼着身边的男孩、女孩。歌声立刻便又响起。夕阳下虎子哥毛茸茸的短发上仿佛冒出一串彩色泡泡。妞听出来了:那是快乐,是令她羡慕的快乐。
“这首歌叫《春天在哪里》,张老师说春天就是梦想开花的季节。”“梦想开花的季节?”妞第一次听到“梦想”这个词,“虎子哥,梦想是什么?”“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张老师会告诉我们的。要不,明天你也来吧!”“我……我就不去了。”虎子只听到了妞的拒绝却没有看到自己说完话走后妞眼睛里别样的神采,是的,妞心动了,上学呀!“我也想学唱歌。”“教室会是什么样子?”“张老师好看吗?”“虎子哥说的梦想是什么?张老师一定会说得很有趣吧……”妞鼓着腮,嘟着嘴,一双黑黝黝的手托着下巴,望着男孩女孩们回家。夕阳把她的脸照得像朵太阳菊,灿烂地绽着。孩子们回家扔下书包,背着,牵着自家的小弟弟妹妹,一齐乐呵呵地冲去草地玩耍。甚至拖出家里赶鸡鸭的竹竿比武,一会儿又把河里放养的鸭、鹅一群群赶上岸,满头大汗地“嘿咻”,两只胳膊甩得老高。
有的调皮的男孩会捡起河边的石子儿,躲在深草里,草垛后,悄悄地朝别家的鹅群扔去。霎时间,群鹅乱舞,鹅叫声、大笑声四起,抑扬起伏。女孩们奔跑在草丛间,身后扬起一絮絮蒲公英,像漫天轻盈的小仙伞。冒了汗的头顶开始有蚊子嗡嗡地转悠,孩子们就用脖子上解下的红领巾赶着、奔着……孩子们尽情玩耍的时候,妞却一直一个人想着那首“春天”,那个开花的季节。夕阳轻悄悄地落下山去了。各家各户的烟囱上冒出一缕缕炊烟,聚了又散了。田地里,大人们干活的身影,黑黑小小的,深深浅浅,忽隐忽现。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了,是啊,对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帮家里分担田地里整日的农活,是难以承受的。“妞……今天的柴禾劈好了吗?”“你爸就该回来了,烧饭还差柴禾,火燃着就熄了。
你快过来帮忙生火,累坏了吧。今天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吃了饭我还得赶紧就去,不然起了露水,再下地就会湿了裤腿……”妞的脑袋里仍在想男孩女孩们唱的歌,只听见妈妈一口气说了一长溜,她伺机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妈妈,告诉妈妈,她不想躲在草丛里听别的孩子唱歌!她不想只能看着别人上学!这不是她第一次想了,这个想法像一粒种子在她心里埋了好久好久,她抑制不住了,这颗小芽今天终于要萌发了!妞怯怯地站着,掰着手指望着灶门前的妈妈,她想说……“妞,听见没!快点过来!”妈妈的等待一直没有妞的回应,这一声呵斥让妞心里的小芽猛的一颤,妞勇气泄了大半。天黑了灶房也黑了。
地上的盆子、木桶、土豆、蒜果靠墙乱摊着。一张土砖和木板搭的床横在对门的最里面,床腿上附着前些天雨水溅起的泥。整个灶房最亮的是妈妈生火烧饭的灶台。说是灶房,其实是家的全部。家是什么?妞觉得是一个可以吃饭、睡觉,甚至不能避雨的角落。妞站在门口,看着妈妈跪在灶前,用一根吹火筒“呼呼”地吹着,八岁的她不懂得太多,只懂得爸爸妈妈着实很辛苦。微弱的火光,伴着妈妈的呼吸忽明忽暗。湿柴生起的浓烟呛得妞和妈妈不停地咳嗽。妞认真看着灶前的妈妈,她心里的种子在浓烟中挣扎、垂死、窒息……眼中的泪顺着脸蛋悄悄滑下。火终于生了起来,妈妈扭扭磕磕撑着灶沿站起来,还觉得一阵头晕。妞不知道,火光映着的泪水是分外晶莹的。“怎么哭了?”“啊……没,没,烟呛的。”“火好了过去添柴禾,我要赶紧做饭了。”妈妈还在续续地清着嗓子。
她揭开锅盖的瞬间,大团的热气扑面而来,从鼻子窜入咽喉,让人难受得干咳不止。妞隔着水汽,看见妈妈模糊的身影颤动着。妈妈憋足一口气,“呼呼”地吹散了腾腾的白气,开始翻动锅里的土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妞啊,记得明天干完家里的活儿就赶紧去地里给你爸帮忙。我们两个人忙不过来,这天都黑一会儿了,你爸还没回来。”妞轻声答应了妈妈。她正在心疼那根小芽,就这样死掉。妞蹲在灶前一点点加着柴禾,脸上的泪迹也一点点干了。……夜里,妞睡不着,却不敢翻身惊醒爸爸妈妈。她忍不住想哼一句那首快乐的歌,却陷入无限的纠结中:“是不是做个听话的女孩在家帮爸爸妈妈干活就不能去上学?要是我去上学了,没人劈柴,做不成饭,爸爸妈妈怎么办?”还有……妈妈跪在灶前,呛得咳嗽的身影让她心里好疼。妞舍不得小芽,也舍不得爸爸妈妈,她应该想个好点的办法。
天上的星星还在伴着月光起舞,欢快的舞步似是也牵动了妞的心,妞醒了,小心翼翼地绕过爸爸妈妈,轻悄悄地下了床,踮起脚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轻轻地关上门后她便一个机灵蹦跳起来,她为自己的主意窃喜。昨天晚上,她想了好久,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劈柴,捆草,提水……做完这些,她就可以跟着男孩、女孩们一起去上学了。她觉得此时是那么快乐,心中小小的期待让她迫不及待做完一切。终于,当妞忙出了一身汗,活儿也干得差不多的时候,雄鸡的打鸣声响起了,男孩女孩们准备去上学了,妞兴奋极了。她没有忘记红领巾。她解下绑柴禾的红条系在脖子上,欢快地远远地跟在孩子们后边。她像个去寻宝的探险者,心里充满了忐忑和期待。东方还没得及泛出鱼肚白,山村的一切浸泡在露水中。妞奔跑在田间,地上的软泥从妞的脚缝中冒出来,痒痒的。露水浸湿了她的裤腿,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穿过山林,气温骤减,妞不禁打了个寒颤。山地上满是棱角分明的碎石,断落的枝枝叶叶交错横在山道间,妞的两只小脚丫渐渐地踩得通红。
她顾不及山路,生怕一不留神跟掉了伴。当温煦的阳光照到山顶的时候,男孩、女孩们终于到了教室。教室外有一棵大榕树,茂密的枝叶高高地遮过房顶。妞躲在榕树后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梦中想象过无数次的教室。矮矮的一间土砌房,碎瓦和破塑料布做房顶,粗树枝支起的窗户,木板和铁丝绞成的门……一切都像极了自家的灶房。妞想瞧瞧里面的模样,她合抱着大树奋力跳起,试图从小窗子里看见点什么:男孩女孩写字的课桌是土砖垒的墩,上面搁置一块长长的木板,教室前面立着一块黑板,老师身后的墙面上画着一面高高的红旗。原来张老师是个女老师,一身衣着不新不艳却格外整齐,利落的马尾,浅浅的笑容,真是好看。妞还看见男孩女孩们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一双双黑乎乎的小手搭在胳膊上,没有笑呵呵的,也没有调皮捣蛋的,像一个个被施了魔法的泥人,和这里里外外的泥墙浑然一体,只有许多眼睛眨巴眨巴,炯炯有神……
妞被逗得“扑哧”一笑,心想:这可不像回家时的顽皮。这些是妞从未见过的,一切都能让她的每个毛孔散发欢喜。“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学习一个新词语。”妞被这温柔的声音吸引了。老师在黑板上叽叽喳喳地一笔一划写着,转身说:“请大家跟着老师读,梦……想。”“梦……想。”“梦……想”妞也认真地跟着老师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春天是梦想开花的季节,梦想是什么呢?”“梦想是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想象和渴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有努力的方向……”老师告诉孩子们:刚出生的小鸟梦想飞上蓝天,刚发芽的小苗梦想长成大树,地上的毛毛虫梦想变成美丽的蝴蝶……妞认真听老师说着小鸟、小苗、毛毛虫、蓝天、大树和蝴蝶,她觉得梦想好神奇。现在,妞知道自己得“想要”原来有着这样美丽的名字,叫“梦想”。妞微笑着,哼着那首快乐的歌:“春天在我妞的眼睛里……”。“老师说的梦想一定有强大的魔法,那我的梦想呢?”妞想知道她自己的梦想,想在这儿学习更多的魔法。其实,梦想的种子已经植入她的身体内,悄无声息。阳光从叶隙间照过,穿破晨雾,投下零零碎碎的亮斑,映在泥水里,晶莹耀眼。
风吹过,泥墙上的日光浮动起来,好美。妞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宁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微风,窃窃地欢喜,脚下踩着踏实的泥,每一天都在隐秘地成长。不知不觉,太阳垂下了脸,妞从来没有觉得一天过得这么快。她跑过田野、草丛,跑过水沟、草垛,跑过茅草屋、田埂……她招来蝴蝶,扬起蒲公英,迎着阳光,哼着歌,享受着过去自己羡慕的快乐。她似乎觉得天上的鸟儿,远处的大山,身旁的流水都在为她高兴。
妞一直奔跑到自家的栅栏前,她累极了,但心里却美滋滋的。妞弓腰叉腿,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大口喘着粗气:“我要告诉爸爸妈妈我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梦想,他们会为我高兴的!”妞抬头望向灶房——门紧闭着,没有一个人。她坐在门前等着,许久仍不见爸爸妈妈的身影,想是地里的活多,他们还没忙完,。一个人烧水、煮饭、拣菜,动作熟稔,利落。又将早晨砍好的柴禾一捆捆依次码高。“老师说梦想需要努力,妞的梦想一定不是努力把柴禾堆高,这不是美好。”妞劈不尽山里的柴,干不完地里的活,她觉得教室里有太多的知识她学不到,而爸妈心里有太多的尘封她永远也抹不去。妞站起来,想看得更远些,可是山山相连,割断了那片天。“老师说的梦想是有魔力的,她一定可以帮我赶走这些不美好。”云,静无声息地被风吹着,安逸的飘动着,慢慢聚集,愈来愈大,这里连向那里,那里连向远方。渐渐的,像一张大幕布将阳光悄悄藏起。
天空中的景色无端变化,而地上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昨天。快乐的歌,快乐的男孩、女孩,小小的妞,小小的灶房。妞看见爸爸满头大汗地从不远处跑到栅栏前,妈妈跟在后边,一脸刚哭过的表情。从栅栏到柴堆,爸爸的脸已经通红,像一只被怒气充胀得即将飞上天的气球。妞吓坏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爸爸。“妞,你今天去哪儿了!我和你妈找了你一天,以为你掉河里了。地里的活儿都没干,不干活你吃什么,靠什么养活一家三口?”显然,气球轰的炸响了,妞吓得不知所措。她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妞很担心爸爸脸上不测的风云,一字一句充斥着迟疑、担忧、恐惧……“爸,我今天……去上学了。”爸爸顿住了,他看了眼面前的妞,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妈妈看着父女俩,又转眼朝地上的柴禾望去。
一家三口陷入默契般的沉默中,让这地上的柴禾也觉得万分无奈。妞的一句话,比风还轻,掀不起丝毫涟漪,像一个极不和谐的休止符。妞在心底深深地为自己的幻想自责,她哪里是个有魔法的小女巫,分明是一只名副其实的丑小鸭。 这暴风雨过后的宁静比来临前还令人心惊、难受。妞的快乐好短暂,好脆弱。夜晚,她噙着泪水,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坐在教室里学歌认字;梦里,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吃饭;梦里,她跟着爸爸妈妈卷起裤腿,下到田间干夜活。她坐在草垛上,对着田野背诗、唱歌、讲故事,一家人的欢笑萦绕在田野,又飞到天上去,让每一个小星星都听见她的快乐……外面的天亮了,妞从梦中醒来。她看见爸爸妈妈躲闪的眼神。妞不知道,那晚她的泪水也印在了爸爸妈妈的脸上,无奈与愧疚的泪水浸湿了爸爸妈妈日益苍老的面容。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其实妞已在心里对他们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声:“没关系。”内心是个温暖潮湿的地方,适合任何东西生长。可是妞心底的那粒种子却无法再萌发。可怜的孩子,不要再哭泣,不要再做无力的抗争。
原谅它吧,它害怕再睁眼看看这冰冷的世界,请原谅它的自私和放弃。或许,有的时候,美好永远只能是一种渴望。或许,有的时候,春天永远只在大山外的天地里。后记:仅以此文献给大山里和妞一样有着读书梦的孩子,中国梦应承载着对他们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