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2月的下旬。

阳光在冬天好像也被寒气压抑着，总是一层淡淡的、薄薄的样子，仿佛摸上去真的有毛茸茸的真实质感，让人很难联想到夏天那个毒辣又刺眼的太阳。在它笼罩之下，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忽然变得矫情起来。孩子们迎着阳光皱起稚气的眉眼，却也想着这种暖和的感觉真好。我现在站在李一遇公寓的阳台上，搓着手说冷死了冷死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景色和建筑，在晚上完全就是霓虹灯的海洋，特别壮观。李一遇从身后抱住我，“七年了，你还是这么怕冷。”

是的，我和李一遇已经认识了十年。现在我们都已经大学毕业一年多了。从初中开始，作为我初中认识的第一个男生，李一遇就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帮他写作业，跟他借钱，绯闻把我们无数次推向最高处，商量去哪里旅游，能谈的事基本上都谈了个遍，其实我们那个时候并没有交往过。我们只是很有默契罢了，你很难相信，一个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竟会和你同时抬头低头，同时说出一句话，没有商量过就穿同样的一套校服，和你一样喜欢安静，和你一样有倔脾气，和你一样，不高兴就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当年我们升入不同的高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一晃七年，直到三个月前。

我不知道他当时看到我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或许是从车上下来帮老板开门然后跟他快步走进会场；或许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指挥着会场的安排；或许是认真仔细地校对着新的数据；或是堆起一脸礼貌的笑，欢迎着新到场的来宾。。。这些都有可能，因为那天我实在是太忙了。当我累得要虚脱了在晚上九点多走出公司的时候，我看见了在朝我微笑的李一遇。

你知道，总有一些人会一种神奇的魔法，把自己变得特别又耀眼。他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和当年一样，坏坏的又很清晰，已经有了我不习惯的男人骨架。我愣了一下后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他揉我的头发然后又掐我的脖子，然后欠扁地说：“掐起来的感觉和十年前一样。我就知道是你。”我笑了，黑夜里我们的眼睛都像星辰一样亮。我们在附近一家西餐厅坐下来吃东西，闲暇间他说：“你这个骗子，不是说好大学毕业去巴黎的么？话说那个地方是恋人的地盘，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交往看看？”当时想：要不，试试看也行吧。

我们公司是现在中国最大的金融公司。大学毕业，本来想进酒吧学调酒，每天与我最爱的威士忌作伴。看到这个公司那么高的薪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投了简历，那么多人争的位置，没想到这个唯一的名额真的就砸中了我。老板是个还很年轻的人，不出三十岁，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年轻有为，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怎样把这么大的一家公司搞起来，每个人都知道唯一一件事是他的名字：张阡式，不过我还是习惯叫他老板。老板长相没有地痞流氓的那种落拓，一副很正式的样子，总是穿着笔直的昂贵西装，除了签合同时标准的职业笑容，到现在公司里还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笑脸，即使是我，这个和他接触最多的唯一的助理也一样。我想，是不是这样的人的笑容才显得最为珍贵，难道世间真的没有让他高兴的时候么？

我的工作是帮他整理文件，接待客人，拦住投诉者。。。反正没有专门划归某个人管辖的工作我就都要做，好像很辛苦的样子，但很多人都等着我不能胜任好来接替我，好胜心起，我总是完成得更加出色。久而久之，我已经能够单枪匹马出战另一家公司谈下一笔不小的合同，只把在合同上签名的工作留给他。不过这种时候还是很少。老板习惯安静，有一点强迫性洁癖，早晨晚上都要自己冲一杯咖啡，有时候他心情好，也会顺带给我一杯，当然，他心情好的时候也属于少数。我伸了个懒腰，要是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早上五点多就要到公司，只草草吃了顿午餐就一直奋战到晚上，不过老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目光炯炯很有精神的样子，是很神奇的人。

我告诉李一遇这些的时候，他把头往我肩膀上挪了挪，“这么辛苦就辞掉吧。我要在那里开个酒吧，让你当老板娘。准备最多你最喜欢的威士忌，咖啡呢就准备最多的卡布奇诺。”这也是一种默契吧，不约而同地想在酒吧里工作。他指给我看他想要开的位置，那前面有一座雕塑，是一对男女在街道中央安静地亲吻，是这个城市很有名的古老艺术品。李一遇说，他和很多人一样，都羡慕那对男女。无论艳阳高照，还是狂风暴雨，抑或冰天雪地，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不被任何人打扰，安静地亲吻。这不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让我辞工作去他将开的新酒吧了，我也纠结了很久。他忽然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有些神情恍惚地说，“寞媛，不然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吧。”

我被吓到了，忙问：“你胡说什么？”他的眼神还停留在很远的地方，我说：“我要陪老板去外地开会三天。辞职信我在回来的飞机上给他好了。”他愣了一下，慢慢展开一个笑，时间长得让我感觉是在看提前录好的放慢的录像。

我订的是早上八点的飞机票。坐在机场里，老板皱了皱眉头说：“该把你送去学车的。”我觉得好笑，“为什么？”老板用很得意的语气回答：“公司的车暂时还不能开出省里，有什么事可以开车去。万一遇上什么火山爆发航机延班也不怕了。”我很想瞪他一眼，但是我不敢，我只是咬着牙对他说：“老板，你很不会讲冷笑话。”老板也瞪了我一眼，“小助理，校对流程吧。出错了我扣你工资。”

就是在这时候想起辞职信的。这封辞职信我写了很长时间，写了很多的版本，比学生时代那些容易令人厌倦的作文都还要难写。我看着老板，他好像在看着机场的人流发呆。第一次上班的时候，他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咖啡。那时候咖啡香味淡淡地却飘满办公室，我就知道我的老板是个很有情调的男人。老板给其他员工的印象只有早上快步走进办公室和季末总结会上的发言。他很忌讳别人马虎，弄错一个小数点都要受到处罚，完全是一个冷漠的不顾员工生死的形象。可我知道他不是这样，只要不是严重的失误，他会自己改过来。特别是在很晚的时候，灯光衬托着他的面部线条，他会叮嘱我，“路上自己小心。实在不行，我送你吧？”我哪里敢呢？总是挥挥手跑得比兔子还快。

可是，我现在就要离开他了，离开这个岗位。闭上眼又看见自己看到公司网站上公布的录取名单时激动得围着房子跑了三圈的兴奋表情，又看见自己无数次坐着公交车或者出租车穿行在霓虹灯璀璨的城市街道中的满足表情，还看见老板第一次给我冲咖啡的时候我的表情虽然很淡定，可是内心按耐不住的激动翻江倒海。。。不经意间，差点就哭了出来。

第二天流程结束的时候，老板忽然对我说，“着急回酒店么？不急的话，陪我去买东西。”

也许很多人不是像我们想的那样。平时很温顺的人也有叛逆反抗的一面，平时残忍的人也有心软的一面。我看着平时手指在键盘上轻快而频繁地分析着数据、打下季末总结词，在别人眼里完全一冷血动物的老板，面对眼前玲琅满目的戒指，那些在灯光照耀下更加闪闪发光的小玩意，这个男人的眉宇里竟洋溢出一些温柔来。他难得地笑了，笑得很孩子气，好像看到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一样。他说，“本来想问问要是你会选哪个的。你们女人都是难以捉摸的生物啊。”我只是安静地笑着，看这个强势冷漠的男人此刻为着他深爱的女人露出别人难以看到的一面。原来每个有血有肉的人都是平凡的人，只是在某些人眼中特殊罢了。想这个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一遇发来的短信。

从我来到这个城市，李一遇就开始频繁地发短信给我。没来由的话语，令人摸不着头脑很久，还好从十年前我就已经领教过了，能够淡定地一笑而过。刚到的时候他说：“你走了，我很冷。”有时候是，“没有人陪我玩，今天没有太阳。我爱你。”有时候：“啊飞机知道你爱我的。”我按下读取键，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寞媛，你说酒吧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歪了一下头，回复过去：“叫‘再爱’吧，再次遇见了，就开始相爱吧。”当手机屏幕显示发送成功的时候，老板已经付好了钱，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捏在手里。我忽然觉得老板是个很有爱的人。

在为期三天的会议结束的时候，我感觉如释重负。最后一次帮老板做事，没有做砸，真好。他很兴奋的样子，因为他说过，回去之后就会去求婚。我很认真地跟他说：“老板你应该多笑，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亮晶晶的。”他一副“你什么比喻”的表情，不过最后还是朝我笑了。离开会场之前和别人交换名片，以后合作的时候可以联系。这时我认识了沈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