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回到我的家乡,已经是大学毕业之后。景物依旧,但,物是人非。
我生长在江南水乡,那里有庐弯弯曲曲地贯通整座小镇的河道,布满青苔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以及水一样润泽温和的人们……如国画般的景色融化在轻烟样的雨帘里,无论是什么人,都会被这如画的江南迷住,再也不愿离开。
而我,却选择了落荒而逃,只因为这江南潺潺的流水声中有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那些事就像长年布满青石板路的青苔,阴暗晦涩,在我心底缓缓生长,散发出一股发霉了似的腐臭味。我站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眼前是熟悉的景物,那些往事,像雪一样纷扬地落下来……
那是我与云烟的初识。
记得那是烟花三月,正下着蒙蒙细雨,因为起迟了,平时上学经常乘坐的小船已经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匆忙中,我只得跳上了一艘陌生的船。
跳上小船,我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正对我羞涩地笑,一小排齿露了出来,在耀眼的阳光下发着光,笑容像一朵娇小的花朵。初见,我就是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这个笑容也在我心底里开出了一朵永不磨灭的花。
女孩子羞涩地问我:“去哪里?”“云汐中学。” “云汐中学?”她惊喜地叫了起来:“我也正好要去呢,我们顺路。”然后,她马上走到船头,拿起比人高了许多的竹杆开始撑船船。我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孩:乌黑的头发被扎成双马尾,整齐地梳在脑后,安安静静地垂在肩膀上;她穿着蓝底白花的上衣,还有淡紫色的裤子,衬得皮肤越加雪白。她往这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中间一站,就与其融为一体,一点也没有不和谐的意思,她长得那么好看,本身已经是一幅画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终究是我耐不住寂寞先开了口:“你是从外地搬过来的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哦?你是从外地搬过来的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哦?她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笑容里已经没有见时的羞涩,美得像花儿一样。
我又问:“那你也在云汐中学上学?”是啊,我转学过来的。“”女孩子又笑了笑。“哦,那你读几年级呀?”“几班?我初二啦,我是初二6班。”“嗯?”女孩子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我们真有缘呢,我也是初二,跟你一个班,我叫云烟。”“真的?”我欢欢喜喜地叫了起来:“太好啦!我叫莫雨!”
此时,小船已经靠岸,我轻巧地从船上跳到了岸上,学校门口古老的大钟正好发出浑厚的声响:“当——当——当——”那整点的报时就像一位上了年纪却依然精神矍烁的老人。我抬头望了一下,八点整,我叹了一口气,对还在忙着把船固定在小码头上的云烟说:“迟到了,再怎么赶也没用了,我等你吧。”云烟感激地笑了一下,对我点点头,我看见云烟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漂亮。
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初二(6)班的门口,齐声喊了“报告”。老师从堆得老高的,几乎要淹没了他的作业堆中抬起头,仿佛适应不了外面灿烂的阳光似的皱了一下眉,用不满的声音说道:“迟到了!莫雨先回座位,新同学上来介绍一下自己。”我对云烟吐了一下舌头,然后一蹦一跳地回了座位。云烟走上讲台:“我叫云烟……”介绍完毕,云烟向我微笑一下。老师点了一下头,对她说:“云烟……你就坐在,嗯,莫雨旁边吧!”云烟向我走来,唇边的笑容绽放的羞涩又美丽,她坐到了我的旁边,对我笑了一下:“请多指教哦。”她伸出纤细洁白的手,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和云烟成了最好的朋友。
云烟每天都会和我一起上学,闲暇时,她也会来叫我玩,我们坐着那艘小小的船,几乎游遍了镇上的每一条水路。木船在窄窄的河道里划出深深浅浅的涟漪,荡到岸边又被撞了回来,吸引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色彩斑斓的鱼儿尾随着木船,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我和云烟经常放任木船随波逐流,然后跪在木船的边上,把手伸进水流幽深的水里感受水流的速度,偶尔会有小鱼不小心碰到我们的手,然后受惊了似的窜入水底。这时候,我和云烟总是相视一笑。
中午时,我就经常厚着脸皮去云烟家里蹭饭,云烟的母亲是个温和的中年妇女,细碎的黑发常常松松地绾在脑后,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油烟味儿。云烟的妈妈会做许多美味的家常饭。其中最常做的,也是最好吃的就是云烟母亲煮的炸酱面了,筋道粗细适宜的面条,喷香浓郁的肉酱,以及星星点点洒在面条上的葱花和香菜……每每到了中午就有香气从云烟家木制的窗口中飘出,老远就能闻到。我总是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口齿不清地对云烟说:“哎哟云烟你太幸福啦!可以天天吃到母亲煮的这么好吃的炸酱面!”然后云烟就笑:“傻小雨,怎么可能天天吃,天天吃会腻的啦!”
我和云烟时常会坐在云烟家的窗边,边吃着手中的炸酱面,边通过雕花的窄小木窗望着没有云的寂寞天空,不着边际地聊天。然后就会想到了我们的梦想,我们共同的梦想。我说:“我们要一起考上北方的学校!我们要去看雪,要堆很多又大又好看的雪人,我们……”末了,云烟总要加上一句:“嗯!约定好了,两个人要一直在一起!”
只是,事实中有那么多的坎坷,它们像一堵顶天立地的墙,亘立在青春的路途上,短暂的花季就这样默默地流逝干枯,再也寻不着踪迹。就这样无痕地凋零。
轮回里,有人在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有一天,云烟就忽然不见了,桌旁不再见到那个美丽的穿蓝色上衣和淡紫色裙子的身影了,也看不到那个花儿般绽放的笑容了。我坐在一个人的座位上,像大海中的一片孤岛。孤单得吃不下饭,像是没有了灵魂一样茫然无措。泪水一滴滴地掉落在课桌上,形成一朵又一朵细小而繁复的花,花瓣一重又一重地叠加,开得那么凄美,用缤纷的花朵一层一层地覆盖过心里隐隐作痛的伤口。伸手紧握的一切,就要在这一场雨中消失殆尽吗?
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平日里有趣的课本在我眼里都就了没用的废纸,窗外的雨,第一次在我的眼里变得阴暗晦涩起来。
下课后我急忙去问老师云烟为什么没来上学,老师只是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云烟的继父给她办了退学手续。”什么?退学?这两个字在我脑中像惊雷一样轰隆隆响过,我被惊得六神无主,不是说要一起考上北方的学校吗?不是说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吗?为什么?云烟?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曾经信誓旦旦共同许下的诺言?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无头苍蝇一样地在街上乱撞,路两旁的木楼和的雨丝在我身后幻化成一张迷离的灰色的网。
我在云烟家门口站定,大声地喘着气,望了一下二楼的小木窗——那是云烟的房间。我定了定神,敲开了那扇厚重的、散发着霉味儿的木门,云烟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步伐缓慢又小心翼翼,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婆。云烟抬头见是我,眼里的惊异一闪而过,她对我笑了一下————笑容苍白无力,脆弱得好像一碰就碎的玻璃。我心痛了一下:云烟的笑容从来都要是美丽无比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我急急地开口:“云烟,你……”云烟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怯怯地望了一眼里屋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高大的,不苟言笑的男人————那是云烟的继父,她压低声音对我说:“有什么事去我房间说。”然后带着我往二楼走去。云烟父亲默默地看着,那目光如芒剌在背,让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云烟的父亲是在暗处的猎人,而我们就是两只傻乎乎的猎物。
回到云烟的房间,云烟关上门,背对着我,我生气中夹杂着担忧,我问她:“云烟,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要退学?”听到我的问话,云烟单薄的肩膀抑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垂了下去,仿佛深深地压抑着什么东西。云烟带着哭音的话语清晰地传了过来:“是他,是我的继父要我退学的……他说,他说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不如早早嫁人,在家也是个累赘。我……我要嫁人了……”“什么?”我一惊:“谁?”“镇上富豪的儿子……他不学无术,完全是靠他的父亲在镇上作威作福……我不想这么早嫁人……我更不想嫁给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我好想上学,我想和你一起去北方……呜呜……知道吗,小雨,我好羡慕你……你可以上学,你们家也不会重男轻女……我妈妈其实也不希望我这么早嫁人……可、可是她不敢对我继父说,他会,他会打她……呜呜……”云烟边说边转过身来,泪水在她美丽苍白脸上形成细小的河流,泪水“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骨碎身。我也哭了,双脚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板上,发出“砰”的沉重声响……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无力地痛哭,为她们破碎的梦想和残酷的现实。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花在地面弥漫起薄薄的雾,默默地倾听着这一切……
云烟嫁人那天,我去送她,天意弄人,竟又是一个阴沉的雨天。我撑着那把云烟送我的油纸伞,站在人群之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婚礼沿袭了小镇历来以久的老风俗,新娘坐在花轿里,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所到之处锣鼓喧天,雨雾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息。我看到快乐的新郎、新郎的父母和云烟的继父,还有不安地绞着双手的云烟的母亲以及喜庆的人群。可是云烟呢?是不是坐在花轿里无声地哭泣呢?我抓紧了手里北方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云烟,我们曾经约好了要永远在一起,可现在,我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去完成两个人的梦想。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泪水在我转过身的那一刻破堤而出,我一个人孤独地向前走去,那些过往,在我迈出第一步时,就已经留在了过去,只能成为发黄的相片,和曾经的回忆……
从那天开始,我向左,云烟向右,我们的人生轨道从此没有交集,那些回忆,已经随着那一场雨被永久尘封在了过去,尘封在那一片江南水乡里,让人不忍去回忆。
就是在这一天,我回到了我的家乡,站在昔日熟悉的青石板路上,想起了云烟和那段梦一样的日子,还有江南的雨,突然就泪流满面。
雨又下了起来,轻轻地,似烟一样飘洒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