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明天外公要来。
记忆中,外公留给我的,一直是背影。他种了六十多年地,皮肤黝黑而干裂,很瘦,很矮,身高不足一米六五。在我眼里,却是格外高大,以前是身躯,现在却是灵魂。
小时候,我跟在他的背影后面,乐呵呵地跑到地里挖土豆,拔萝卜,甚至爬树摘柿子。他不怎么笑,只是背对着我,不时递来东西放在我手上的筐里。
我七岁去城里念书,上车前,他伸来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我依稀记得他手上有刚开的裂口,他启了嘴唇讲:“囡囡,读书要跟种地一样,踏实。”说完,他一步步往回走,有力的步子顶得头上的帽子也一颠一颠的。
妈妈说,睡觉去吧,明天外公要来。
我点点头,记忆从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收回,那一夜,我辗转,眼眶温热。
第二天,我正做作业,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正想怎么不按门铃,恍然想起,外公来了!我趿着拖鞋“噔噔噔”跑过去,用力一开门,看见的仍是那张脸,却无端生出如此多的皱纹,一道,两道,三道……
我赶快叫道:“外公,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我转身想去拿苹果,拿外公爱吃的花生端出来……
“囡囡,侬弗用拿嘞。”身后传来的声音沙哑得令我微微一颤。我的目光回转,却见他低头,看看脏兮兮的鞋,皱巴巴的衣服,抬起头来憨憨一笑,脸上的皱纹真的好难看,“我去嘞,屋里(家里的土话)就侬外婆一个人,地里棉花还没拾嘞。这点东西侬拿好,侬姆妈上回话买的玉米不好吃,我到地里掰了点来。那!”我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什么都有,玉米、花生、白菜……都是自家种的。
他转身要走,我换了鞋跟上去,他一步步挪下楼,到了单元门口,忽然转过来笑着说:“回去吧,我去嘞。”看起来像竟是对生人一般的客气。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莫名的酸。
我知道,他不进我们家的门是怕弄脏了我妈刚拖的地板,他知道我妈有洁癖;我知道,他装玉米的袋子一定让外婆洗了好几遍,他知道不能让脏兮兮的袋子丢了我们的脸;我知道,他一定一大早去掰的玉米,他知道刚掰的带着露水的玉米最鲜嫩、最好吃……
中午的阳光晒得我后背出汗,却是一阵凉。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眶很热。当泪珠打到我脚尖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外公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下那一颗朴实的心,和那对儿孙后代的爱。
那爱,如我手中的玉米一般沉,一般香,一般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