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怪,放大礼拜了,校门口怎不见父亲和他那辆“老爷”车。
当我气嘟嘟地拖包拎袋走回家,父亲正搓着手,呆立在家门口,朝我嘿嘿地干笑。这时,乌洞洞的门内一阵鲜亮——一个打扮入时的城里女人猛迎出来,紧张又尴尬地盯着我,许久才吐出一句句“回来了,晶晶?”当我俩目光相遇时,我全身触电般地一颤太像了,这不是父亲床头镜框里全家福那个抱着我的女人?三个人都怔怔地相视而立,只有父亲那两只粗壮开裂的大手搓得唰唰响。
十年来,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老实厚道,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囫囵。十八年前,老天爷却偏偏要让一位聪明漂亮又有文化的,从天山脚下逃来的到祖籍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同比她大十六岁的穷光棍爸爸结婚。一年后,我降临人间,在她的怀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这—切只是匆匆六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一觉醒来.身边只有父亲在床前唰唰地搓着手.被太阳晒得极黑的苦脸上挂着两行泪:“她……你娘逃回上海了。”十年了,我哭过闹过也恨过,父亲从地里回来.常凝视着镜框里的女人,盯着我:“真像,真像她那年的样子,”我总以泪相伴,可怜苦命的父亲,也自怜。一次回家,见隔壁“杨秀才”正在桌上写信,爸爸一边乐滋滋地说:“就这样写:“阿娟,你囡像你,考上了重点高中,很争气!……你放心好了……”我不知哪来的火,一下夺过信,一团扔进了灶洞。我恨,恨这不负责任的女人……
晚饭后,父亲又去隔壁搓麻将了,她默默走了进来,站在我身边:“晶晶,我知道你会恨我。”她眼圈有点发红,“十年中我一次次想来,又一次次都打消了,可我没一天不在想你,这是你的照片。”我一看,一张发黄的满月照,另一张是初中毕业照,我怔怔地看着她美丽而憔悴的脸,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她一把抱着我:“你骂妈吧!她不愿呆下去的穷地方却让你留下来,留一辈子,我不是人,我,不配做娘!”她由衷地说,“可你想一想,我那年逃出时只比你大二岁,这种地方,这种家庭,我活不下去了!”我也哭了,我心中乱成一团糟。
后来,我由她陪着在上海熙攘的人群中出没,几次回到那个不属于我的“家”,总能在床上看到一大堆物、零食和书本。晚上,她不管我要不要听,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故事,说我小时候的事。但我看得出,常常笑得很勉强,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可她分明在哭。
临走那日,母亲提出要同我合影,当“家”里任大学教师的“爸爸”叫我们再笑一笑时,母亲突地,泣不成声。“爸爸”安慰着,把她送入房间后,对我说:“晶晶,我知道你对你妈妈怨恨难消,但应该知道,那个社会,那个时代。我也是从西双版纳逃出来的知青,时代和人为的原因造成了我们两人的悲剧,你妈妈一直想补偿这份心债,这一点只有我最清楚,尽管这债永远也还不清。她常常说起你,一说就哭,常在梦中抱着叫小晶晶,现在你要走了,你能理解我和你妈妈的心意吗?”
我心中一震,乱作一团,我深深感受到妈妈是爱我的。是啊,怪谁呢?历史?时代?穷困的小村?可怜的农民父亲?我理解了母亲吗?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也许永远不是,我知道这位爸爸的意思,但这样能否抹平她心巾那道深深的痕,我心中那道深深痕呢?
我轻轻推门进去,看着哽咽的妈妈,“妈妈”,小晶晶声声呼唤,缕缕泪痕,从历史的疤痕中如潮涌出。
哭后再强颜笑别,我想,即使双方都已高度理解,但疤痕灵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