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你现身处何方,但我的思念,将追随你,直至黄沙尽头。题记
家乡,永远是人们心底,最深邃,也最纯真的牵恋。挂念着家乡的一块馍馍,挂念着熟悉的一捧热土,挂念着年幼时飞奔的脚步,挂念着的,是那最亲最爱的几个人。乡情之于我,也不过如此。我们这代人,生长于北京,家乡便是父母的故乡;因而挂怀的,不过是千里之外的他们,可还康健,是否安乐。每逢假期,总念着爷爷奶奶家的闲逸,总想着荏苒光阴,该多陪陪他们。每一次的相聚都欢乐而短暂,我还记得你抚着我的头沉沉睡去,转瞬,怎却已不见了影踪。
第一次一个人拖着行李回到家乡,便是如此特殊的情况。妈妈送我进机场时的话,我还记得。
“奶奶的情况……不太好。这次,可能就是去见最后一面了。”
茫然举目,我才发现,没有家人的陪伴,我对这片土地,竟是如此陌生。
大巴车上的灯光是诡异的蓝色,我低着头。车厢内,有婴儿的啼哭,情人的低语,混杂着各方的气味,充斥着我的感官。我独自缩在车厢后排,看窗外掠过挺拔的白杨,掠过黄河两岸的农田,掠过城市的万家灯火。我什么都没有想,抑或,只是什么都不敢去想。
我出生在非典时期,父母便将我送回了老家。两年的光阴,奶奶和爷爷将我拉扯大。奶奶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勤劳而朴实;在故乡的日子,我的每一寸衣服,每一口吃食,都是奶奶亲手而为。后来回到北京,奶奶有时来探望,我们逢假便回乡。长大懂事的我,不愿让奶奶劳累,于是已是多少年,舌尖未曾碰触奶奶的手艺,肌肤没能体贴奶奶的针线。
大巴停在市中心的终点站,我的眼光四下找寻着爷爷的身影。忽听得一声熟悉却略带悲音的呼唤,爷爷已在候着我了。只是,这位老人,原先掺杂着银丝的头发怎变得如此斑驳,曾经潇洒的身姿为何如此伛偻,似不堪重负。明明前些天他们来看我时,一切都不是这样的啊!我一直被麻木掩盖的悲伤忽然决堤,我想冲上去问奶奶怎样,您怎样,可我只是上前拥住了爷爷。我看到,他疲惫的眼中,溢出了泪。
叔父引我们去ICU重症监护室,奶奶的病房。看得出来他尽力想逗我开心,只是我的心脏在胸腔中乱跳,我的神经因为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不明的慌乱而紧张。我无心礼貌的应对。当我终于在病房门口看到形容枯槁眼眶红肿的父亲时,最后一道防线,就此崩溃。父亲没说什么,和穿着隔离服的医生紧张地交谈,然后唤我。“进去看一眼奶奶吧。奶奶昏迷前,很想见你和妈妈。”
隔离服厚重宽大,病房很静;只有各个病床的仪器,发出毫无感情的声响。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奶奶身材很娇小,在偌大的病床上更显单薄。我颤抖着走进,握住了她没在输液的手。毫无生气,是一块冷硬的冰,直冻得我的心发疼。我记忆中那个宠溺的笑容,还如此鲜明;却在这令人窒息的病房中,渐渐破碎。我喃喃地和奶奶说着,脸贴着她的脸。我记得我滚烫的泪,滴落在她冰冷的肌肤上,然后缓缓落下。
故乡的那一夜,很安静。我从没有经历过如此宁静的夜晚,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一夜守灵,次日按穆斯林传统入葬。混乱的记忆中,只记得阿訇轻声的梵唱,一身素服跪在身侧默默垂泪的母亲,父亲的铁锹扬起的尘土,不知何处而来的飘忽不定的幽咽悲音。我在墓前的水泥基座上,跪的膝盖生疼。奶奶,奶奶,您已回到真主身旁了罢;您此刻,是不是正站在这漫漫黄沙的不远处,静静地保佑着我们啊。
离开公墓的归途,在戈壁中穿行。姑姑和母亲断断续续的交谈着,不时抽泣。我没有在听,只看到车窗外连绵的西夏王陵。世事当真难测,奶奶生前也曾抱着我,为我讲这片王陵。她说西夏王为防后人盗墓,沿着贺兰山麓修建了上百座黄土陵,尽皆用蒸熟的黄土垒成,不生虫亦不长草。长大后,我才知道帝陵其实只有9座,其余几百皆为陪葬陵。然而如今我愿意相信奶奶的解释,我只愿她的肉身在西夏王陵近旁,永世安宁。
人们常道思乡,其实思念的,不过是那至亲至近,却不能陪伴身边的几个人。生活充满欲望与纠缠,当我们累了的时候,何妨回头看看家乡的风物人情,何妨尝试放下,多伴于那纯洁的感情之侧。
毕竟世事多舛,你或许可以预估即将取得或失去的利益,却决不能预测亲人还将陪伴你去走的路程。我悔,为何不是每个假期都归乡而去,为何不肯多逗留些许时光。当他们尽皆走远之时,故乡,也不过是残存着熟悉记忆与气息的城,而不再是令我魂牵梦萦的净土了。
记得台湾作家余光中曾作一首乡愁,不曾领会,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乡愁便是那一捧温软的黄土,我在人间,而你,在黄沙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