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处斩的旨意是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早晨送达的。那天天晴云朗,微风习习,与这暖地让人无限睡意的格调格外地不同。整个镇的人都沸腾了,而他自己却是保持着离开时的一贯沉默,无论是在大家的唏嘘声中独自上京还是空手而归众人的鄙夷时,他始终是深远的缄默,临刑前也只是示意刽子手为他理理风中吹乱的头发。到了下午,天上流云密集,百姓们在不断张望中,那一整个春天都迟迟没有盛放的桃花在渐渐吹起的风中放肆的飞舞。唯独他垂下眼睑,把脖子送上断头台。漫天飘飞的桃花瓣重重叠叠的像那洒了一地的热血,这一季的桃花整整落了一个三月,在后来很多人的生活里所有的红色都是那一季飘落的桃花红雨。
二十年后的刽子手已经是垂垂暮年矣。当那个自称史官的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得不眯起眼才能看清对方的轮廓和全神贯注才能隐约听清对方说的话。如果他睁开眼,所能看见是一片迷离的蓝色。史官说,他是奉了新君之命,要书写前朝史事,当史官问起那缄默的犯人时,刽子手的记忆如同一张泼墨山水的大宣纸,层叠晕染分不开。刽子手说,他只记得那年,整个县里的桃花一直落,眼前只有那红的星星点点,鲜艳夺目。在大多数人的故事里在没有什么漫长的悲伤能比得上那飘落以及的桃花雨令人刻骨铭心。
一个口才绝佳的路人代替了刽子手的位子向这位身形瘦削,容貌清秀的史官娓娓讲述了过往发生的一切:崇祯七年,战火荼毒,姚县又来了一位新上任的县令。听说是个新中的进士。姚县当时靠的就是这远近闻名的香桃,可也正是香桃的缘故,这里从来没有一位县官是连任的。这一年树上的桃花开的一簇一丛,十分惹人怜爱。整个县在一座半山腰上,也许是得益于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这个地方长出的桃子大小适宜,玲珑晶莹,只消看一眼也让人垂涎三尺。更加奇妙的是,这桃不仅是香甜可口,还自带一股不同意一般水果的让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反而是令人沉醉的味道,让人如沐春风,安神入睡。因此年年都要上贡,全县的人一到收桃季就会格外地忙碌。一年之中也只靠着着一株株的桃树略有收入。那皇宫里的人最爱这香桃,所以任期一满的每位县官都欢天喜地地高就去了。
只是这桃虽好却极为难得,挑最好的送走剩下的都是些歪嘴裂脸,当地的人也是苦不堪言无可奈何。这个新来的县官知道了情况以后,日夜奔走,惨淡经营。甚至有人恍惚的能从他路过留下的疾风里闻到淡淡的花香,这一年,果然收成大大地提高。照例去上贡是按照往年是由县丞陪同县令一起去。不过这位大人当下拒绝,县丞像是早已预料到会此番停下了脚步。不久京上就传来一道令人惊骇的消息,这位大人也是一去不复返去不是另谋了高就,而是不日问斩。有知情人道是祁大人送去的桃子又酸又硬,当今圣上一口下去生生的断了半颗牙,大发雷霆,当场下令砍了所有的桃树。而这位大人确实半个字也没说,一路被押送回来面色平静如常。另一个被传唤到史官面前的衙役满身酒气,一个趔趄扑倒史官面前,史官不慎险些也摔倒在地。当被问起这位被斩的祁大人时,他强调说这位县官大人时时迂回在各路羊肠小道,好几次远远的看见一身红衣衫,走近才知道是一袭白衣被花染的深浅不一,还有细微的桃香沁人心脾。
那个身形细瘦的史官再次找到了衙役。他对衙役说他去了死者的宅邸在蛛网密布的廊下睡了一整夜,梦里依稀有的花香。醒来时,天色分明,空气只有残留的气味找不到开花的树。衙役一边听一边点头却是想起那年漫天纷飞的桃花和满山腰挥动的金光。
在衙役的指点下,史官来到了深浅。这个简陋的屋子在离那个宅邸东南十里处,远远的就能望见一株开的正盛的桃花,嫩红鲜绿点亮了整个天地。史官的心底瞬时冒出了“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的诗句来,这诗句轻轻地飘摇。这是一颗只开花不结果的树。这个屋子的主人是当年唯一留下的丫鬟。史官眉头微动,见这个女子面带的浅浅的笑说,这位官爷,前尘旧事,何须详知。是奉了新君之命。那女子之盯住史官的帽子看不言语。此时,史官不得不深深作揖面带尴尬,这山高水远的地方,我也是求一个职位养家糊口。
说起当年大人赴任的那年,恰逢他妻子难产,三天三夜没听到啼哭声。祁大人正为了桃树之事儿忧思伤神,亲自守在床头,当时天色黯然,黄昏时孩子出世只闻到了满室都是沉馥的桃香,这位大人抱起孩子,孩子也不哭只是张嘴就对着大人说了几句话沉沉的睡去。这位大人更是连夜出了府门,第二年,姚县大丰收。可就在上京的前几天,这位手心有桃花枝掌纹的小孩和他的妻子回了娘家。那辆离开的马车给这结实的路留下了深深地车轱辘印,还伴随着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位祁大人的千金莫不是仙子转世,救这百姓与水深火热之中的。史官好奇的问。声音低低地,落入浅浅的风里。花落到对面女子的头上,史官甚至有一股为她拂去的念头。
女子只是微微一笑,后来听说祁大人的妻子来了一封家书,说女儿的头发突然之间就白了,不像是暮年之人的苍白而是隐隐的像花朵的蕊白,纯质没有怖惧之情。这封姗姗来迟的信在大人被斩之后才到。那时姚县已经没有一株桃树了。女子稍稍停了会儿,我到现在都还能想起那翻涌的桃花和鼻尖充斥的草木腥味。
史官不解的看向女子,既然是家书你怎会知晓内容?
女子不自然地拂动衣袖,当年大人惹怒龙颜的消息传回来,众人皆散,我无去处就留下了。说罢,女子话语一转,开始呵呵的笑,多么荣幸啊,我的话竟然得以成为史书的记载。只是我若是那位千金小姐,只希望自己的父亲不进这史书,而是没有偷偷的换了香桃活了下来。哦,史官的眼前一亮,难道当年死的另有其人。女子的脸上满是哀凄,喝了口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史官的鼻前又浮起幽幽的花香,分不清是树上还是茶里。
每年我都亲自去祭拜,死的不是大人还有谁。两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春日梢头,阳光照耀却仍然有轻微的寒意,史官不经意的理理松散的头发。其实仔细看这位瘦弱的史官不仅面容清秀眉宇之间还有温和之气。女子缓慢起身,史官眼神闪了一下,继而脸上逐渐荡漾出了笑容,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其实你不是丫头,而是祁大人的女儿,不然也不会每年亲自去祭拜,还独自住在里宅子不远的地方。只是当年为了掩人耳目,才以丫头的身份隐姓埋名。女子没有转身轻轻的说道,当年那个小孩出生在黄昏所以叫暮落,后来又觉得名字太凉薄改成暮色。那我们还可在大胆假设,其实大人的妻子带着女儿并非回娘家,而是远走他乡呢。那这样我就没法记录了,史官为难的说。
女子看向了远方,洒落的桃花一如当年,她说,其实我们还可以把故事编地更好一些,我是留下来的女儿,而是你离开的女儿,我们身为亲姐妹却对面不识,只能在这里安静的谈论着我们死去的父亲。
年轻的史官拨弄了他的帽子,那帽子里面锁的俨然是一头白发。他记得从前阿娘有时候叫他阿云。史官有看向女子,灯笼的光照亮了她眼角的鱼尾纹,显示着她逝去的青春女子微微的叹气,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阿云了。史官突然问起,能否去那位大人的坟头看看?若你有兴,我可以带你去。
少年史官和中年女子穿梭在路间,身后的树开满了花,两个身影,同样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