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从新加坡回来的那天正赶上昆明冬天的第一场雨。白天整个城市积累下来的废气粉尘被突如其来的雨水砸出一股腥臭,那或许不是腥臭,而是这个城市卸下伪装后最原本最真实的腐朽气味。天气恶劣,航班理所当然的晚点。我和沾亲带故的一大家子人倚着候机厅海蓝色的座椅看着手表时针转了两圈半。气氛有些沉闷,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的原因竟是为老哥接机。呵,这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喜庆的迎接仪式,当初哥向大学递了退学申请,不顾家人反对,硬是漂洋过海到了新加坡。他说,老妹呀,等你哥闯出世界了回来带你潇洒。他倒是潇洒地带着全家人的希望闯出去了,如今却无法潇洒地回来。我盯着冰冷的落地窗,耳旁充斥着机械的双语播音,从黄昏到灯火阑珊的深夜,从
暴雨到绵长不断的小雨。雨水砸在落地窗上,像是拼尽全力想要挤进温暖候机厅的魔鬼,可是任凭它摔得头破血流也只能乖乖地妥协,沿着玻璃走到生命的尽头,或淌进脏臭的下水道,或被飞驰而来的轿车碾得面目全非。
我就是从落地窗中看到老哥的,似乎不是他,但似乎就是他,他消瘦的身子的倒影被雨水砸得有些变形。他竟瘦了那么多。
喔,我哥回来了!虽然用感叹句,但心如一潭止水,平静得看不见一丝一毫波澜。或许是旅途太疲惫,或许是下雨天太沉闷,哥的身上总带着一种无法状物的陌生,他削得很短的规矩寸头,他下巴上隐隐约约的青色胡茬,他打的花花哨哨的耳洞——一切又似乎很熟悉。这些都是生活的痕迹、岁月的烙印啊,哥闯荡的两年时光里似乎什么都改变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
他用手指揉过我的头发,说:“走,吃烧烤去。”我分明感受到,哥的手上生了老茧,还有隐约的烟草味——原来哥学会了吸烟。
雨一直在下,午夜的街市少了往常的嘈杂,只有街边的烧烤摊上还冒着些烟。我们坐在红色塑料大伞下,脚边的砖被雨水浸得有些不稳,潮湿的阴冷气息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钻出来。
哥从口袋里摸出根烟,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燃。我看着曾经桀骜不驯的老哥眉宇间少了几分锐气,生活啊生活,你竟可以将意气风发的少年折磨成沦落天涯的落魄断肠人。我们敢去奋斗敢去闯荡,因为我们年轻,可是这种以年轻为赌注的拼搏,成功之人有几何?我们只看到光鲜的少数成功者,但谁在意过那些盲目努力却碌碌无为终而一无所有的泛泛之辈呢?努力也要有方向和明确的彼岸,否则收获只有满目的荒芜。哥挥霍了大把大把的青春,换来的却是渗着悲凉的空白。
哥的烟燃了一半,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眯着眼笑笑:“在外面漂久了,总是要回家的,你还不懂……”
雨突然下大了,狠狠地砸在红塑料伞上,哥后面的话便淹没在了潮湿的雨声里。
可是哥的声音却一直模模糊糊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在外面漂久了,总是要回家的。”
是啊,每个人都得找个港,一个在你累了、倦了、不想再走下去的时候愿意收容你和你的心灵的地方。而家,正是这个终身免费停泊的港湾。
哥,回来吧!我们所有人都等着你回家呢。
烟快燃尽了,哥把它扔在地上,雨水立马汹涌而来。烟头的微弱火星挣扎了几下便熄灭了,彻底熄灭了。
黎明大概快要来临了吧。
那么,雨很快就会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