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了半个世纪,执着于漫长的等待,岁月流光,云山万里,我知道,她终究是等到了,从此,没有遗憾。 --题记
夜色卷携着席凉的萧条而来,一个人独倚高楼,看万家灯火璀璨,竟也有别样的孤寂。
心里好像是缺了一块,空空的,有股名为思念的东西在空气里慢慢发酵,逐渐膨胀。 眼里酸酸的,涩涩的。 有泪水自脸颊流下来,咸咸的,涩涩的。好像,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消散,如同看不见的烟雾,迷失了方向。
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她带着满身木棉与薄荷的清香,笑着向我伸出手。
她说,阿云,奶奶找到天堂了。 她说,她来带我回家。 她还说,她看见她的诗发表了。
“奶奶……” 接近破碎的声音,沙哑得似大提琴拙劣的演奏。 眼中一片迷蒙,好像又看到了小时候,有风,有树,有诗,有那个可爱而又执拗的小老太婆。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总是穿着干净的青布小褂,黑色的裤子下面总是用布条束起来,莲花花样的绣鞋粉白,一头长发轻轻挽在头上,仅用一根簪子固定,手腕上是翠绿色的镯子,晶莹而又透亮。
她的身上,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与中国古典的韵味,举手投足之间,满是说不出的优雅,令人无法形容的感觉。
秋天的晚上,夜风微凉,星辰寂寥,奶奶便坐在院子里,捧着一本古朴的笔记本,细细品读。
橘色的灯光下,她的神情柔和,不时标注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摇头。
我知道,她在写诗。写那种蕴含着中国美的诗词,写那种意境优美的句子,写那种老的旧,写那种古的味。
她常说,阿云,奶奶要出书,要发表自己的诗,要让更多的人看到,中国的文化。
我爸说,奶奶是一个执拗的小女孩,拥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是的,她真的很固执,拿着自己的手稿几乎跑遍了三安市的每一个出版社。即使被退稿,也没有放弃。 我想,对于出书,那是她的执念,刻在灵魂上无法剔除的,深深的执念。白天,找出版社,晚上,写诗。这已经是她的一种生活习惯了。
她的固执,有些可怕。
我上高二那年,她被骗了。那个人说,只要有钱,就可以出书了。于是,她给了那人五万块。结果是书没能出成,钱也丢了。我爸要报警,她不让。也没哭,也没闹。
我一直以为,她有很多钱。其实,她并没有钱。因为,她把钱全部捐出去了,捐给了孤儿院。那五万块钱,是她的棺材本。而我们全都不知道。 我也一直以为,被人骗了,她并不难受,可后来却发现了,她很难受,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受。
那天,我冲着她吼了。因为她又去找了出版社。
我说,你是不是傻啊,都已经被人骗成这样了,还不消停。
我说,你作不作。
我说,你就是为了出名,还提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说,你很恶心。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随即,我爸给了我一巴掌。我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的,我承认,我不能够理解,我的奶奶,到底,为什么,非要出书,即使我是她唯一的孙女,我也不了解她的心思。
我想,考试失败心情不好并不能成为我说这些话的理由,也不会是我冲她大吼的导火索。而是, 这些话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只不过,现在说了出来,有了一个契机。
很出乎意料,她只是脸色发白,并没有生气。
她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像讲故事一样,讲出了她的执念,她的梦想,她过去的一切。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留过学,喝了不少洋墨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会留在国外,嫁给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她说谁也不知她为什么却毫无预兆地回了国,与一个穷教书先生结了发,拜为夫妻。 那个教书先生,是爷爷。
她说爷爷的遗愿就是让那些外国人也看到中国的诗词文化,她不能让爷爷失望。她说最初的时候,她的确是为了爷爷而写诗,可最后她却发现,她迷恋上了诗,迷恋上了这种带着中华浓浓韵味的文字形式。 她说她发现,她有了一个与爷爷相同的愿望,让更多的人看到中国的文化。
于是,她想到了出书。
然后,我哭了,我真哭了,泪水鼻涕一直往下流。我向她道歉,她说,她不怪我,这是她的执念,她不会放弃。
她的眼睛黯了黯,又说,她一直以为,我是懂她的。她站起了身子向卧室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我觉得,我和奶奶应该不会再回到以前了,至少,不能像以前那么亲密了。有股悲哀弥漫在空气之中,我爸揉了一下我的头,也进了房间。
那一夜,注定有太多人无眠。 因为睡不着,我去了院子,便看见了一个令我特别难受的画面,奶奶就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爷爷的遗像,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像个孩子一样,她的睫毛颤抖,泪水滂沱。
我终于明白,被骗了钱她也很难过,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我又悄悄地回了房间,没有出声,只是在回到房间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大哭。
自此以后,奶奶依旧找她的出版社,依旧写她的诗,只是不太和我说话,每次看到我总是欲言又止。我费力想修补好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没有进展。
我生日那天早晨,她写了两句话-- 梧桐木上琉璃碎,窗沿爬着月儿睡。这是她在我小时候哄我睡觉时自己编的童谣。
我想,她是真的原谅我了。
下午懒得走动,我在家窝着,我爸打了电话,他哽咽地说,你奶奶出车祸了,快要坚持不住了。
你奶奶出车祸了,快要坚持不住了。
出车祸了,快要坚持不住了。
车祸,坚持,不住了。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如坠寒窖。
怎么会这样,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她还笑着说,这次一定能出成书,让我不要担心。
我们的关系才刚刚修复,你却不在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却不在了。
你们的心愿还未实现,你却不在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难熬的那几十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最后是我爸把我拉了出来,他说,奶奶的书出版了。
那是一本淡黄色装帧的书籍,很厚,字很多,书的上面写着两个字--素色。
很简单的书名,却透露了点点沧桑与哀愁,像是道不出口的伤。
我爸说,奶奶临走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份出书的合同,闭上眼,我能够想象得到,她的满腔欣喜,迫不及待要分享的激动。
我爸说,奶奶终究是圆了爷爷的遗愿,也圆了自己一个梦。
思绪逐渐拉回现实,我有些恍惚,好像又看到了一个穿着青布小褂的老人向我微笑。
摇了摇混沌的脑子,我拿出了奶奶给我写的那张纸,清秀的字迹清晰,落款处,笔墨泓然--苏锦。苏扬微凉,锦瑟华年,这是奶奶的名字。 “奶奶,你做到了,真的,实现了。”
那个名为苏锦的女子,看见她的愿望被实现,是否也会像此刻的我一样,流下泪水。 她的人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