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竭力让自己活在本真的世界里,对一切都力求真实地表达。在《八十自省》中他写道:“有人以为一九五七年我被迫放下笔杆,发配到农场,赤着足在田里插秧拔草的期间,一定苦不堪言。其实,我大部分时间还是笑嘻嘻地活过来的。”直至今日,我们读到过太多的有关那段昏暗无序年代里的种种书写,苦难、委屈、悲伤、忧愤已经成为常见的关键词。不可否认,在那样的年代,生命和情感都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但这绝不可能是生活的全部。有关萧乾那段时间的苦楚,尽管他本人讲述的并不多,更不详尽,但从相关资料中我们还是可以知道,真实的情况远比萧乾本人文字里描述的要严重得多。然而,萧乾在回忆这段历史时,显得相当的理性,没有带着个人情绪去夸大苦难,没有怀着某些功利去纯粹忆苦,他深刻洞察苦难背后的原因,但对个人的遭遇却总是轻描淡写,并常轻松地自嘲与诙谐。苦难,是人生存不可逃脱和逾越的境况,就像一块胎记印在人的心灵之上。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在痛苦中长大的,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一系列痛苦,有的是加在他身上的,有的是加给别人的。”人们在苦难中前行,有抗争,有无奈,更有无尽的思索。同样,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意识到苦难在人生之中的分量,之于人类的魔法。稍有意识的作家,也都在描绘和揭示苦难。的确,苦难是文学永远无法回避而且需要进一步重视的一个主题。之于作家,这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责任。萧乾真正进入苦难内部体验,在努力寻求被苦难重压淹没时的出路。他不消解也不遗忘更不涂抹苦难,而是怀揣乐观和积极之心之情在苦难中寻觅诗意,让我们在苦难的肆虐之下,感受到一丝因希望带来的暖意。他晚年的多数散文,比如《我的搬家史》《我的书房史》等等,都涉及到苦难,苦难成为他作品一直存在的底色。“现实生活如生米生菜,回忆仿佛通过时间加了工,配了佐料,就更有滋味了。一个人在泥泞中走的时候,只觉其苦。走上干地之后,再回首一望:那么一摊烂泥,我居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了。即使有时陷到腰部,可居然没倒下。这时,就连对那烂泥也滋生了感情。苦之外,还有点使人依恋的什么。”他承认也重视苦难的客观存在,感知苦难对于人类恒久的摧残。但不在屈从下苦闷,消极中无助,而是以纤细、温暖去发现和抒写被苦难挤压下的人性之美、人心之善和生命、情感的力量,以此显现人生之美,给予我们与苦难斗争的力量和希冀。这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也是作家精神力量的所在。
萧乾的真诚还在于让自己的生活平实地显现,让自己始终是普通人中间的一员。他深知,作为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作为命运多舛的知识分子,他确实有与平常人不同的地方,但就生命本身而言,他也是普通人,也有平凡而不失趣味的日常生活。《一对老人,两个车间》《我们这家夫妻店》《透过活物看人生》《在十字架的阴影下》《关于死的反思》《从心理学的角度》《终身大事》和《三姐常韦》等,都从日常生活的视角切入,虽然还谈及他的专业性工作,但更多是类似家长里短的日常琐事、亲情友情和个人爱好。他看似在讲故事、拉家常,却在不经意间吐露对人生的深刻咀嚼,对情感的真切触摸。
《透过活物看人生》,以生活化的笔触翻检记忆,将其与动物之间的相处、对动物的了解写得生动有趣。他写动物的可爱,写自己与动物间的玩耍,写动物带给他的快乐,写动物之于他的创作灵感和鲜活素材。他将现实中人和动物的相处与如何将生活中的动物转移到创作之中巧妙地对接在一起,自然而富有意味。正如他所言:“我也闹不清何以从小喜欢小动物。兴许是因为早年生活太孤寂单调了。那些小动物确实丰富了我的童年,也给我不少慰藉。这样,活物就自自然然地进入我的创作。我从它们身上得到过启迪,时或还联系到自己的生活与处境。”同时,他也写到自己对于动物的残害,比如剁田鸡、钉蝴蝶。他有悔恨,也有推及人类间相处的思考。在描绘动物灵性的同时,又以动物观照人性。“很晚很晚,我才懂得一个道理:对于活物,不可任意去摆弄。最仁慈莫如让它们自由地生活着。鼓励它们去斗自己的同类,剥下它们的皮去装饰墙壁,其残酷并不亚于把它们的后腿剁下来饱餐一顿。”这是对大自然、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也是对于人类生活和人性的反思与警示。
萧乾的情感经历比较波折,一生有过四次婚姻,这让他对爱情与婚姻有着更多更真切的体验与感悟。《终身大事》以宿命、浪漫、实际、变迁、标准、灵与肉、异与同和基础等为关键词,在说自己的事与讲他人的故事中,既抒情又说理。这是他的情感体悟,又是人人可以借鉴的爱情婚姻指南。他不以过来人所谓的经验说教,不以经历丰富来推广自己的说辞,而是摆出许多的事例,让读者对比判断,以形象生动的比喻让读者品味。众所周知,他与文洁若志趣相投,生活幸福,事业互助。但他并没有就认定夫妻间一定是“同则合”。“男女两位化学家生活在一起,如果各自坐在餐桌的一端,一个背元素,一个背公式,我看那种生活够枯燥乏味的了。反之,倘若化学家的夫人是位花腔女高音,化学家之余,欣赏一下青海民歌或威尔第的咏叹调,而歌唱家出于对四化的热情,也积极鼓励丈夫搞试验发明,他们可能过得十分美满和谐。”语言风趣,意旨深远。最重要的是,他深知人类情感的复杂性,从不做非此即彼的定论。比如他对中国古代讲究夫妻“相敬如宾”就认为“当然是封建士大夫的一套虚礼,但总比拽了头发没头没脑地乱揍要胜一筹”。在说理论道中,萧乾总是那样的随和而幽默,时而还会很童真,从不板着脸教育他人,从不对别人的想法和行为自以为是地指手画脚。他只是提供生活中的众多生动的事例,让读者在愉悦的阅读中得到启发。他的散文因而也更富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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