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以前的记忆，很多是在父亲的肩头记住。

　　刷子一样扎人痛的短发，庙会里画脸的小丑，还有哥哥躲在父亲身后的鬼脸。。。在父亲的肩头看世界，一切都透着股闲散安全。。。除了第一次寻到这一湾避风港。

　　三岁以前我被寄养在祖父母那里，离唐山只有一百多公里，所以最早记住的事情，自然是唐山大地震。

　　印象里天很黑，雷电交加，女人小孩的哭喊。。。砖瓦摔落的声音。很恐慌却不明白为什么。那年我还不到三岁，一片混乱中独自躺在塑胶棚里大声哭，不能了解大人们弃我而去的举动。长大了才晓得原来爷爷不肯出屋，说要与祖产共存亡，所以能行动的都跑去劝阻，只好留下我。

　　我哭了很久，哭的很大声，哭到全身都在发抖。。。直到一双陌生却很有力的手抱起我，用某种事物绑我在一个很宽的肩头，任我怎么哭喊也不肯放松。哭累了我只好乖乖趴在那里，颠啊颠地随这个肩膀在面目全非的断墙间游走。

　　我很生气，但是不再害怕。

　　有一阵听到爷爷大声说话，看到他也被这个很霸道的人硬拉着走。

　　他比爷爷还大声还生气，吓得爷爷也不敢出声了。

　　还有人跑过来拉住这个肩膀又说又哭，之后我们丢下爷爷转头再去断墙里走和很大声地喊一个名字，另一个很可怜的小孩就会被绑在肩膀的另一边，他很脏而且哭得更厉害。直到被送给开始在哭的那个大人。

　　我很肯定他最后会把我送给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一直在流眼泪的漂亮女人。她不停摸我的脸，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弄得我头发乱七八糟，一副很想要我的样子。当然那是我的母亲，父亲也的确在火车上把我送给了她。

　　大约有两天父亲一直抱着我。我睡着了又醒了，吃饱了又饿了，歇够了再接着哭，完全不记得爸爸睡过觉吃过东西。我想他可能很坏，因为除了他身边的大人小孩都在哭，肯定是被他吓的。我就更使劲地扭来扭去还踢了他很多下。他也不生气。

　　妈妈后来告诉我，一听说唐山地震了爸爸就跑到妈妈工作的地方拉着她去火车站，站了三十多个小时才到老家。他抱着我不肯放怕出事，却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救人；他非要爷爷奶奶回工作的城市避险，却因为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一再推延行程。前前后后总有四五天没睡觉，瘦了不下十斤。。。

　　这就是我矛盾的父亲。三岁时我只记得他不会哭。

　　第一次看见他哭吓了我一跳。当时他正领着我在散步，突然大喇叭里说有四个人摔倒了，满街人一下变得很高兴，大声嚷嚷还推来推去，笑得好象过节一样。爸爸反而不出声，象化石站在那里。我很奇怪，抬头看他一脸泪水，嘴角却在笑，还告诉我是高兴的。害我认真以为爸爸只有高兴时才哭。

      　结果下一次爸爸哭我挨了打。

　　我们家住在六楼，楼顶上有两个大阳台，阳台外面是一圈大约一米宽的屋檐。楼里的小朋友和我最刺激的娱乐就是翻过栏杆在这一圈屋檐上追打。有一天我正和对门的阿垒在屋檐上决斗，楼底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喊起我的名字。一探头，原来是父亲。我正得意地向他招手，他却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我伸长脖子在人群里找，忽然被人从背后腾空拎过栏杆，紧紧抱住，连胳膊都在发抖。抬头一看是又哭了的父亲，一脸害怕生气的表情。

　　当然他哭完了我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第一次挨打，打过了爸爸带我去楼底下小卖铺买果丹皮，我就没有伤心很久。不过栏杆从此不敢去翻了，最新的娱乐改成跳墙，现在想起来也很佩服自己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敢。。。幸好老爸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挨了一次打不免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家里的戒尺就是为这件事买的。其实打手心只有一点痛，我喊得满楼道都能听见，爸爸下手只好又轻了一些，有时候打完手心也不会红,不过我哭得还是伤痛欲绝，哭完了坏事接着做。所谓坏事大约就是抵死不做作业，逃课去烤红薯之类。

　　打过几次我和老哥都学精了，大一些肯定会发现的坏事（打碎了老爸的精品酒杯，丢了他多年的集邮之类）一定自动坦白，找一天过节家里又有客人最好。凭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一般父亲最终不好意思下手，因此常常这种家丑全所的家长都知道借鉴，全所的小孩都羡慕我们。认真学习的也很多，他们的家长有没有秋后算帐也不可得知。反正父亲不会就够了。

　　大概是父亲刚刚留过洋的缘故，民主之风在我小学四年级就吹进了我们家大门。具体反映在每周家庭会议和投票表决这两件事情上。家庭会议里可以对别人提出批评或表扬，表现特别优秀还有额外零花钱。有事情要解决则投票决定。倘若父亲只有一个孩子，这种方式肯定管得小孩有苦不能言，现在好了，总是两票对两票，什么也解决不了，试过两三次立即被淘汰。家庭会议却开了四年。这四年老哥暗地里铆足劲监督我使我成为乖乖女，乖乖女的奖金自然由坏老哥来帮着花。不例外老爹仍旧被蒙在鼓里。

　　转眼间哥哥去念大学，妈妈出国，爸爸天天炒回锅肉。。。我爱吃的菜。　相依为命是我想起那段日子最深的印象。仿佛父亲其实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所有的话都肯对他说。而且爸爸的主意也最中肯，让我学会思维上的独立。

　　回想起来父亲是聪明能干的人。但他的严肃和骄傲从不在家人面前显露，对我们只有宽容和善待。

　　总是有人告诉我我很早熟，这份早熟绝不是来自生活的压力，是父亲给我的礼物，是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乐观和自信。

　　日子一旦快乐了就过得飞快，好象迫不及待要从人身边逃走。

　　快乐的身后就是快乐的回忆。。。

　　十六岁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我的父亲。。。

　　“爸爸爸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