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不相信朋友的肺腑之言。
每次进朋友家门,我都能看到院里有个女孩儿埋头读书。
我路过她身边。她没发觉。
朋友说管老师来了,这么没礼貌?
女孩有点腼腆,叫了声管老师。我笑笑,顺手翻了翻她手中的书,是余秋雨的。
又一次,我翻了翻她手中的书,是巴金的。
这场景真是美好: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儿,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她看入神了;她不记得谁打她这儿经过,不记得天幕何时暗淡下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挪了挪有点发麻的腰腿;她满心满思满脑地融入一个虚幻似真实、真实似虚幻的书中世界了……
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外国童话中国童话读遍时,她不过二年级;
《汤姆叔叔的小屋》《汤姆逊历险记》《鲁滨逊漂流记》《杜里德医生》《围城》《安妮日记》《佛列格游记》等书目琳波三四年级已读过。
读《行者无疆》《千年一叹》《子夜》《茶花女》《源氏物语》《堂吉诃德》《红楼梦》《三国演义》《悲惨世界》等等,她不过五年级。
她一知半解地读;她读出感觉来了。她说《子夜》里的那个女的,丈夫死了,在外面搞三搞四的,真不好;她说〈源氏物语〉里的那个公子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孩子一大堆,像什么呀;她说《堂吉诃德》在现实社会里是个笨蛋+白痴+弱智;她说《红楼梦》里那个宝玉无缘无故就发洋颠疯……
而朋友竟对我说,他这女儿不会写作文、怕写作文。
朋友说每次老师布置作文后,她摇笔展纸,愁眉苦脸,仿佛世界末日。
说这话,朋友不像自谦。有谁愿意在老师面前无缘无故地贬低孩子?朋友不是说笑,这不能不引发我的探究欲——谁都知道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有这样丰厚阅读基础的孩子竟然怕作文到提笔流泪——这里一定藏着值得我去探索的价值。
好在,女孩来我班上了。这年她读六年级。
我有一整年的时间。
2
我不能不申明:即使朋友没说什么,我亦不能不注意起这个名叫琳波的女孩。
●鱼缸里空空的,只有几片鱼鳞沉在水底,我很惋惜,不是惋惜鱼,是惋惜我们吃不到鱼。对鱼来说,它的命运是早晚会吞入任何一张嘴里,或许今天,或许明天。
●我不敢说以后不迟到了,一切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种希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天才不是神童。人总是有缺点的,人是靠缺点来完善自己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鼻子给堵塞了,这条交通要道怎么能堵?我都快闷死了,呼吸苦难,苦矣,苦矣。
●我觉得爸爸和我一样,是行动的矮子。
●胖就是胖,瘦得弱不禁风的,有什么好。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建议,如果你以后乘周琴开的车,要买双份保险,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理解也听不懂他的话,谁叫我们智商不同。
●我真不理解他这样有什么意思?谁叫我是个正常的、健康的人呢。
●我想这大概是只有许悦才能享受到的殊荣,不论谁哭都不会得到这么多人的安慰。那只狗也很幸运,有这么一个真心爱它的主人,大多数狗是享受不到的。
●前面的同学转过来问我:“困吗?”我苦笑了一下,困吗?当然。睡吗?不行。
●我没有哭,只是沉默,因为——我还没发现哭有什么好处。
●现在没了可爱,却另有一种不能称成熟的成熟,反正,每一个阶段都自有它的好。
●哦,我扯到哪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很会扯话题,怎么写着写着就滑到这里来了,怪不得作文老离题,无奈,无奈啊!
当你面对这般犀利而清新的文句;当你阅读这般深邃空灵的文句;当你享受这般独特而雅致的文句;当你清醒地知道作者是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你能不关注起她来?
毫不掩饰我的欣赏。我一次又一次为这些漂亮的文句圈上红圈儿,写下惊叹号。
如果不是日积月累浸读文学作品,如果不是涓涓细流般受着作品思想的熏染,一个六年级的孩子不可能有着如此敏锐的文学触觉——这种文学触觉显于今日之语文教学是何等珍贵。这年,《评价周报》第一二期连续发了琳波两篇文章,如果说第一篇略显拘谨,那么第二篇起就显示了她自由作文的灵性和悟性、以及对文字质感的把握:
开会记
放学时,我正想回家,这时管老师叫我和周琴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我们俩到了办公室。管老师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开教师会?”
教师会?头一次听说学生跟老师一起去开教师会。
“开了会,明天要把有关内容讲给同学听。”老师说。
什么!还要讲给同学听,这个差事可不好。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办这个苦差事。
“那就石头剪子布吧。”老师说。
这样也行,就碰碰运气吧,我想。来了几回合,我赢了。本以为可以回家了,可周琴竟然说:“赢的去。”
什么?!听了这话我是气极了。也怪我,粗心大意事先忘了说清楚,让她钻了这空子。
“那就抽签吧!”管老师说。
抽签就抽签 。老师裁了两张纸,用手掩着写了几个字,我俩看看这儿,望望那儿,都想看看老师在纸上写了什么。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老师把两张纸分别捏在两只手里。我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不知选哪只好。最后周琴选了右手的那个,我就选左手了。我拿了纸小心翼翼慢慢地打开,心里直跳。“哈,是‘不去’。”我开心地说。看来老天爷一定要周琴去,现在白纸黑字都写着呢,这下她没办法了吧。
我高高兴兴地回到教室,正想拿书包回家,“钮琳波。”身后周琴又把我叫住了,我知道肯定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回过头来,正想问干什么,周琴说:“你去开会吧……”有没有搞错,又要耍赖,可最终说不过她,我们又是好朋友,只好答应了。
我跟着老师急急忙忙走到多媒体教室,会已开始了,里面很静,校领导在上面讲话。我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老师轻声告诉我:“如果提到有关于班级的内容,你就记下来。”开始我听得挺认真的,可时间一长,见他们还没说到关于班级的事,就在本子上乱画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管老师碰了我一下,并用手指了一下我的本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老师,听到喋喋不休的领导正在讲班级六项常规检查的内容,我急忙拿笔:本学期班级六项常规检查时间放在中午进行……
好不容易,一个钟头过去了,会终于结束了。回家的路上已是夕阳西下了。唉,开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下个星期该是周琴尝尝滋味了。
不久,这篇习作刊于《鲈乡新苗》。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琳波读了那么多文学作品,怎么不会写文章?
我越发怀疑起朋友的肺腑之言。这不是好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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