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1904-1933),字子沅,安徽太湖人,现代诗人。一生致力于中国新诗创作和外国诗歌的译介,积极倡导并身体力行诗歌的“形式美”。1920年入清华大学,在校学习期间,人称“清华四子”之一,享有诗名。一生漂泊无着,终因生活窘困,愤懑失望,1933年12月自沉于南京采石矶。主要作品有诗集《石门集》《永言集》,散文书信集《中书集》《海外寄霓君》等。
《江行的晨暮》收在其散文书信集《中书集》中。这是一篇精心构思、用散文手法写就的表现作者生活发现和情感寄托的美文。文中,作者描写了在“晨暮”时间里一次“江行”看到的各类景物。其用笔似“工笔画”,反复润饰。“江行”一词贯穿全文,既点明了此行观景的地点,也点明其对景物的观察不是静止不动的——作者因“行”而有所见,因有所见而“有所思”、“有所悟”。“江行”中,他“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刘勰《神思》)。“晨暮”则交代了此次“江行”观察景物、心绪变化的时间。文章中,作者对眼前所见之景写得那么细致入微,那么逼真,并不是仅仅着眼于“江行的晨暮”的美,而是通过对“江行”中意境的构建表达出自己的一种心境,一种情怀。
《江行的晨暮》全文共15段,可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为文章第1段。文章开篇作者就以诗人独有的睿智的眼光告诉我们他这次“江行”的发现——“美在任何的地方”是都有的,“即使是在古老的城外,一个轮船的上面”。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的一句话:“美是无处不在的。对于我们的眼睛来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段以一句话独立成段,点明主旨,总领下文。作为文章起笔,言简意丰,指向具体,引发读者思考,与读者产生共鸣。读到此处,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作者的笔下生活中处处都有这般的美呢?它吸引我们追随作者的“江行”去进一步探索。联系作者的身世,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一生是与残酷现实做斗争的一生,也是被现实无情打击和最终被抛弃的一生,他渴求“美好的生活”,追求“艺术美”的最高境界,但现实的一切却将这些都敲打的粉碎。此时的祖国也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包裹中。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个人的理想得不到实现,心中有的只是苦闷和无助,他只有在自己的笔下,求得短暂的安宁,寻求精神的寄托,“江行”给了他这次机会,也给了他宣泄“苦闷和无助”的时空。
文章第二部分(第2-15段)具体描写了他这次“江行”的发现。其时间跨度为前日“在暮秋夜里九点钟的时候”到第二天“太阳升上有20度”时止。按时间的变换又可以分为两层:
第一层(第2—6段),写“暮”中所见之景。时间是“等船”“在夜里九点钟的时候”,地点是“在划子上”。这里“没有一点冷的风。天与江,都暗了”。意境的创设更增添了暮秋的气氛。作者江边等船,视野随思绪而转换,先看到的是“一条深黑”、“那是江的南岸”,接着,视野掠过天际,发现了“在众星的点缀里,长庚星闪耀得像一盏较远的灯”,那远处还有“红色的渔灯”与之相应。“明星共渔灯一色”,作者似乎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但作者并没有沉于其中,视野又由天际转回岸边,那里还有一排“黑的房屋”和“一条趸船”。眼前的景让作者的心情由现实生活中的“忧郁”变得有一丝愉悦起来了,那平时令人不快的“模糊的电灯”,“在这时候,在这条趸船上,不仅是悦目,简直是美了”。因为夜已深,故而人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愿打破这夜的宁静,这儿“听不见人声”,就连“顺流而下的一些黝黑的帆船”,“也没有声音,像一些巨大的鸟”。此句用喻颇为离奇,这“巨大的鸟”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内心的希冀?想如鸟儿一样高飞,却处于夜里,欲飞不能,只有“顺流而下‘悄无声息作罢。此层写景,除”长庚星“和”渔灯“略呈亮色外,其他的景物都被”夜色“所笼罩——江的南岸”是一条深黑“,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就连”电灯“也是模糊不清的,那”顺流而下的帆船“也是”有一些黝黑“。当代朦胧派诗人顾城曾写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朱湘先生此时当也如此。先生一生性格孤傲,不愿与人深交,郁郁寡欢,落魄不得志,他欲求在”黑色“中寻找生活的光亮,这光亮究竟又在何处呢?
第二层(第7—15段)写“晨”中所见之景。作者似乎一夜未睡,经过了夜的洗礼,黎明终于来到了。作者首先交代出此时观景的地点、时间是“一个商铺旁边的清晨”。伴随着清晨的到来,威力无比的太阳也冲破重重的包围“升上了有20度”,它驱散了大片的乌云,即使是那些残云也“远了不少”。那伴随作者一夜的月亮此时“与地平线还有40度的距离”,随即又闪现在“左舷的这边”。这时,一切都变得清新而有活力了,作者的心情也为之一变,他尽情欣赏这些沐浴在太阳下的景物。“山岭披着古铜色的衣”、就是那“褶痕”也是“大有画意”的。紧接着作者重点描绘了水汽的变化,它们从“腾上有两尺多高”到“腾上有一尺多高”,直至“时隐时显”到最终“简直是看不见了”。因为心情的变化,所见到的景物的色彩也丰富起来了——天空是“浅紫色的”,山岭的衣是“古铜色的”,“肥大的海鸥”在阳光之中“暂时的闪白”,江水由“船边的黑”到“中心的铁青”到“岸边的银灰色”,那“远洲上的列树,水平线上的帆船”“颜色是十分清润的”。即使是小轮喷吐的黑烟,也显得五彩斑斓:“在烟囱的端际,它是黑色;在船影里,淡青、米色、苍白;在斜映着的阳光里,棕黄”。作者的观察是如此的细致,与他的心境是分不开的。情因景生,经过了夜中的宁静思考,此时他的心情由愉悦而明快起来了,情不自禁的吟叹到“清晨时候的江行是彩色的”。这是作者在发现美、欣赏美后愉悦之情的自然表露。“江行是彩色的”,作者寻求的梦也是彩色的吗?非也。如前所述,他一生命运多桀,极其短暂,在生活的打压下,于1933年12月自沉于南京采石矶便是明证。文章至此,收束全文,言尽旨远。引发读者久久的思考与回味。
从以上分析可见,《江行的晨暮》通过一次“江行”“晨暮”之景的描绘,传达出在纷繁错杂、物欲横流的社会大背景下,知识分子的某种心态和命运的不确定性,他们渴求美好的生活,追求“美的发现”但现实却让一切“黯然神伤”,他们有志不能伸,只能“躲进小楼成一统”,借文字来慰藉自己的心灵,表达对“彩色”生活的憧憬之情。
本文以“由总到分”的顺序安排文章的结构,思路清晰,结构严谨。作者开篇即点明这次“江行”的发现,总领下文;然后分别选择了在“暮色幻光下”和“晨晖笼罩中”两个时空里的所见之景,把一个个特写镜头巧妙地连接在一起,呼应上文。
重视意境的构建,是本文的一大艺术特色。意境是文学作品中通过形象描写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指出:“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作者似乎认识到了这一点,在文中通过对“江行”中各种环境、景物的描写,为我们创建了一种“有我之境”。作者把“黄色的江水,深黑的江岸,水银的光带,红色的渔灯和黝黑的帆船”等这些本来互不相干的色彩和景物融洽地组合在一起,充满了诗情画意,形成了一种清新幽远的意境。又如14段中,那喷吐黑烟的小火轮,本来令人厌恶,然而而作者分别把它们安排在不同的色彩背景中,创建了一幅色彩斑斓、充满诗情画意的图画,让我们对“江行是彩色的”有了一种更直观的认识。作者就是这样,通过对意境的构建,用饱蘸色彩的笔,在生活的调色板上,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蕴涵着生机与活力的画卷。
情景交融,寓情于景更增添了意境的构建氛围。普列汉洛夫说:“艺术既表现人们的感情,也表现人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全文以“江行”为线索组织全篇,处处写景,也是在处处写作者的心境。从时间上看,这些景物一“暮”一“晨”;从色调上看它们一“暗”一“明”,但文章始终如一地贯穿着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虽然这也许只是作者情感的一种慰藉)积极明快的感情基调。在景物的变换中,作者的心情由“忧郁”变得有一丝“愉悦”到最后的“明快”起来了。此外作者非常善于运用多种表示色彩的词语描形绘物,增添了景物的可视性和逼真感。这些景物色彩的变幻,也表明它们是经过了人的重新创造,这景不再纯粹是自然之景,却比自然之景更丰富、更见姿色。作者描写这些景物及其颜色的变化,表达的是一种对美的赞颂、更是对生活的赞颂之情,达到了一种“物我”水乳交融的效果。
朱湘先生以写诗见长,曾被鲁迅先生称为“中国的济慈”。此篇《江行的晨暮》却也以散文的方式体现出他所追求的诗歌音韵格律的形式美。换句话说,《江行的晨暮》就是一篇诗化的散文。文中,作者把握住了行文的节奏,在句式的选用上,长短句交错,节奏和谐,读来自然、亲切、流畅,表现了语言的形式美。长句如“江水由船边的黄到中心的铁青到岸边的银灰色”,写出了江水的色彩变化;再如第三段连用两个长句,为我们勾画了一幅“明星共渔灯一色”的美景。短句如第二段,折分开来简直就是一首诗:等船/在划子上/在暮秋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点冷的风/天与江/都暗了;不过/仔细的看去/江水还浮着黄色/中间所横着的一条深黑/那是江的南岸。文中,大量的短句给人以顿挫感,而不时加入舒缓的长句又使语句参差错综,节奏缓急相间,自然和谐。其作用:一是完美地表达了作者的心境,二是给读者带来生理和心理上的快感和共鸣,获得极大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