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个极晴朗的日子。风拂湖水微皱面,绿荫遮去刺眼的灼射,只滤下暖人的阳光零落路间。只是夏日的天气甚是顽皮,俄顷之间风云变色亦是常有。若是轻衣薄汗的赏景之人踏花而来,对这阴晴别样的天气往往一笑便罢,自觅浓荫之处,品茶对弈又或酌赏雨色,定不至被扰半分雅兴。然而今日——或是这夏日初来乍到,一时新鲜便顽皮失了分寸。好好的艳阳天,竟被青灰的云朵酿出晕黛的底色,云层各处重叠,隐隐有了雨势。
远方似乎是响起了雷声压抑的低鸣——便有人夹伞而过、行色匆匆,俱是楚楚衣冠、妆容精雅,皮鞋与高跟鞋足音急促,好似气势汹汹的前奏,想来那雨积蓄多时而迟迟未落,竟是被这华贵气派的足音生生吓了回去。
街口上,和风细柳下,便站着她。梳麻花辫盘起的白发,对襟的短衫,挽到半腿高的玫红色长裤,与那绿柳相配,倒是怡红快绿,煞是好看。左手的菜篮中,半截青葱露了头,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或许是鱼,又或许是什么别的活物。
她安静地站着,脊背微微弯曲。有出租车来,便慢悠悠地伸出手臂。
一阵风就像一双纤纤素手,轻轻一抬,放下一道柔软的雨帘。视线模糊了些,像是罩在淡淡的薄雾之中。雨丝细如毛,又如针,刺绣在地面上,引来密密麻麻的锐痛。仿佛是一枝无意流芳的梨花拨乱了一池碧水,若有若无的雨声便这样蹑手蹑脚地撩拨起人们焦躁不安的神经。伞像花儿一样,零零散散开了出来,街上立刻影影绰绰一片霓彩,或是婀娜或是迅疾,来来去去游走穿梭。1
路上的空车一下子少了大半。每一辆出租车,都载着或多或少的乘客,焦躁地向前驰驶着,归家的人们都希望在大雨落下之前平安抵达。
天边隐有雷声,带起又一阵大风,将她头上的柳枝狠狠掀起,又仿佛兴味索然地重重掷下。
她的白发濡湿了些,散开少许,激荡在风中。菜篮早已不见,仔细寻觅才发现正被她护在怀中,无怪腰背较刚才显得佝偻许多。
这原是挺温暖的夏季。雨携着风,便轻轻巧巧消去不少炎热。这路本就沿着湖边,隔着雨帘尤可见一池碧荷摇曳浅醉,被轻柔的雨丝拂去满身风尘。若只是清荷细雨,自是极好的,只是——
哗啦——
仿佛是长长舒出一口气似的,云层一下子轻便了许多。然而地上的人不免受苦。再望向她,果然顷刻便被浇透了半身。
雨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胡闹了好一段时间,似乎是需要歇息,终于渐渐小了下来。茶楼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热闹喧哗,教人分不清是语声还是雨声。空气依然是十分温暖的。虽然正是瓢泼大雨,街边的酒楼却更是热闹非凡,方才踩着皮鞋和高跟鞋足音的人们此刻便聚集在这里,望着窗外的大雨,好似打量着最有趣的风景。
原本着实该是最有趣的风景。只是一抬眼,却又直直地看到她。
水流汇成一股纤细的溪流从她裤管上缓缓流下,玫红色的裤子直接染成了鲜艳的大红,一头银丝泛着清亮的水光,仿佛能折射出灯光、日光,还有稀稀拉拉汇聚在她身上又毫不犹豫移开的目光。
还不算太晚,一辆空车终于出现了。模糊的车窗上,雨刮器有节奏地摇摆着。绿色的“空车”字样尤为清晰地载着车驶来,稳稳地在她面前停住了。她脚下微微一滞,便要朝那久候了的安稳走去。
车门被打开了。却是一个伸手矫健的小伙子箭步如飞地拉开了它,飞快地坐进了车里。
——砰。车门飞快地关上。不过眨眼,便飞快地开走。
——就如一阵疾风掠过,夹带着雨沾湿她的鬓角,便又匆匆远去。
不知何时,大概是歇息够了,雨再次“哗啦啦”地下了下来。畅快淋漓地在地面上溅起水花,渲染,晕开。四周的雨点“噼里啪啦”摔打在了街上。
湖面扬起一片喧嚣的晚景,荷叶与杨柳闻音共舞,仿佛正手拉手,笑着隐匿进即将到来的,夏日里,温暖的夜晚。
路灯亮了。飞速的雨雾在路灯的昏黄光辉中是一片整齐的斜线。车灯在这更为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更为模糊,颓败地黏在车上,渐行渐远。
一只包裹在湿透袖管里的手凝在空气中怔了几秒,终是放下。
该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了,却再也不见月色,好像就此深深沉没在黑夜的湖底。
她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雨声在遥远的黑暗中寂寂的歌唱。雨滴与霓虹的灯光交织映衬着女子的目光。
这个目光呆滞,笔直地望着前方。雨滴从来没有动心过,更加放肆地淋落针织着她。
她低下了头,愣了一会儿。忽觉得没有雨再为她的身体刺绣,耳边雨声却还依稀。抬头正眼——
没有什么改变,路灯霓虹依旧,瓢泼雨条无不。
只是再抬头向天却能看清漆黑中的一个貌似是大红的圆盘,伞,人。
她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名叫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