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语:看到南方周末的这份采访,我的心情很沉重,再次发现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农民,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在精神上,困境是一样的。到最后,你发现,工作、事业什么都不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说写《生死十日谈》是“自我救赎”?
孙惠芬:我们每个人都背井离乡,到陌生的地方。在我的童年里,从没有人告诉我人生出来,奔着的方向是死,我所接受的教育,都是让你往前奔,从屯街奔向小镇,从小镇再往县城,大城市,我们一程程奔着的,是一个个地名涵盖下的虚妄的空间,你也许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它和你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有一天,当你发现你奔着的前方除了前方,没有实物,惟一的实物就是苍老和死亡,你和信念的关系一下子就发生了断裂,所谓人生意义也开始丧失。到最后,你发现,工作、事业什么都不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写完这本书,我发现这是一次有关我个人的心灵救赎。当一个男人站在你面前诘问苍天:老天你在哪里,你的眼睛看到了吗?我本是帮人家干活拆房,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砸断我的脊梁?我断了脊梁再也不能养家,为什么还要让我老婆突然离去?你让我的老婆离开我,为什么还要让我15岁的女儿也撒手人世……在感到彻骨的悲凉和无助的同时,你不得不跟他一起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南方周末:你曾在老家基层挂职两年多,怎么看待“新农村建设”和“城乡一体化”?
孙惠芬:新农村建设,这是一个每每听起来都让人振奋的事情,在我的老家,就有很多新农村建设试点,国家投入很大,有的是整体移民搬迁,把沟沟岔岔散在的房子拆掉,每户补助一些钱,在一个地方集中盖房,修水泥路,上太阳能,安路灯。有的是在原来的村庄上整村推进,实现六化,硬化(水泥路)、绿化、净化、亮化、美化、气化(煤气)。
但这里边有很多现实的纠结,比如整体移民动迁,盖一座新房需要十几万,有的家庭没有积蓄,政府的补偿款根本不够;而家搬到外面,离自己家的果园、耕地更加远了,留守的老年人、儿童根本无法回到原来的土地上耕种。
我最初觉得,以农民为主体的运动,应该听听农民的意见,不能让城里人决定农民的命运。可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这涉及谁是农民的主体,是年轻人还是他们的父母。
当今的农民后代,没有人还愿意在土地上劳作,分到手的农耕土地,你就是穷尽力气,也支撑不起他们绚丽的梦想。而他们的梦想,无一不是通过打拼,进城买房买楼。
他们有的把土地留给父母,或荒在乡村;有的妻子留守,丈夫外出。这是真正让人纠结的地方,涉及第二个层面,新农村实现了六化,有了新房舍,新设施,新环境,可是乡村变成空巢,现代化了的一切谁来保护?他们的生活习惯谁来帮助改变?当他们无法成为发展农村的动力,那么新农村的未来在哪里?
南方周末:很多省份在试点“土地流转”,在让农民进城搞城镇化的同时,把农民土地收回,由专门的农业公司和农民联合体耕种,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孙惠芬: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政府提出发展沟域经济和现代农业,鼓励有钱人到农村投资,搞设施农业,生态农业,吸引农民对土地的感情。
一波又一波城市大老板来到乡村,他们分两种,有的确实有实力,在打拼中产生了精神的逆城市化,想回乡创业;有的,并无太大实力,但受到政策补贴诱惑,想用投资套政策赚钱。
第一种人,他们干起来了,轰轰烈烈,从农民手中流转了大面积土地,甚至当上了乡村的领导人,成为了乡村城市化进程中的模范和典型,因为他们,农民不出门就能赚到钱。可是农民的忧虑依然存在,这些城市的投资者们家都在城里,他们的子女未必愿意到乡村发展事业,他们也许有一天突然抽身而去?即使不考虑长远,这种能吸引投资的村庄也并不普遍,大多村庄没有这样的机遇和条件。
第二种人,他们也干起来了,轰轰烈烈地圈了地,他们特别想在政策的支持下发一笔大财,但他们的回乡行为里缺乏情感和资金的双重支持,当发现农业从投入到产出过于漫长,一两年以后,也就沉寂了下来,或者兴趣发生转移……
南方周末:农民在这个环节中没有选择权。
孙惠芬:任何一种变革,都总会有牺牲,然而在这牺牲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操纵者,他们不是人,而是政绩。
假如有一天,大老板身心疲惫,为了自身生命退回城里,我们的农民该怎么办;当有一天,小老板无力经营,把流转出的土地丢弃撂荒,我们的农民怎么办。结果还是落在农民这边,于是再一次想,在这场改变农民的运动中,到底应该由谁来决定农民的命运?
有一个例子,他们是一对夫妇,在乡村散养庄河大骨鸡,他们不用任何化学饲料,由一百只发展到一千只,由一千只发展到两千只四千只,他们之所以能够发展,是他们有一个造船厂的亲戚,在城里人都担心吃不到安全的鸡和鸡蛋时,造船厂企业的亲戚就鼓励这一对小两口为企业工人养安全的鸡,结果,他们的信誉受到呵护,他们的鸡场越来越大,荣誉感、自尊心和钱袋子也得到满足。
这个例子让我们看到农民自己改变自己的可能,可是,如果没有亲戚,他们如何能做到跟城市的互动呢,政府有没有可能参与到这种城乡互动的良性循环中呢?事情确实非常复杂。
南方周末:更年轻的农村人,不会种地不回乡,城市也进不去,融入很困难。
孙惠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在为了温饱和生存打转。我在家乡信访局,听到让人辛酸的案例,当年,人人都梦想着城市,一户农民托人把户口迁进城里,住到城郊,成为非农户,很多年来,他一直等着街道拆迁拿补偿住进高楼,结果二十几年过去,一直没能如愿。突然有一天,农村开始发养老金,六十岁就可以每个月拿钱,生病还有一定额度报销,他不是乡村户口,享受不了政府的政策照顾,于是便四处上访。
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海边村子里的人,当年听说所在的乡政府要搞小城镇建设,就设法把户口迁进镇边,结果一等二等政府计划变了,而他迁出的村庄实行滩涂流转,每亩滩涂上万元补偿,他又上访,非要回到原来的村庄。可不用说政策上符不符合,单是原来村子里的人就坚决不同意。在发展变革中,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南方周末:有没有你想不通的故事?
孙惠芬:看了那么多自杀案例,我越看越叹气,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结果就自杀了。
《生死十日谈》第一个故事,婆媳为小孩子在炕上拉一坨屎争吵,媳妇娇生惯养,天天上网,不做家务,她骂了婆婆,婆婆就自杀,喝了百草枯;媳妇吓坏了,喝了点豆腐的卤水死了。这个故事刚听时根本想不通,可是你向人性深处打探,理由自然就来了,比如儿子和媳妇是80后,都是独生子女,都想进城买楼生活,可公公习惯农村,讲派场,在农村盖一排大房子,善良的婆婆觉得对不住媳妇,把她当成宝贝一样养起来了,不让她干活,结果,宠惯得太厉害了,就发生了悲剧。
我写生死的最大动力,不是想让大家看到,农村多么落后、多么贫困,社会状况多么糟糕,触动我写的动力,是看到了那些活着的人是怎么坚强地活着,死去的人为什么死。我们常常讲,现在的人如何没有尊严,没有高贵的情感,但是我在有些自杀者身上发现了高贵的情感。虽然他们为此付出了死的代价,但当尊严闪耀光芒的时候,你不能不之震动。
在采访他们的故事时,我也再一次感受到,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农民,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在精神上,困境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