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能力
我也不甚记清自己从哪天开始拥有这种奇异的本领的。
我能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当看见纷纷飘落的野花,或者款款飞扬的雪花,抑或听到一曲遥远的歌......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流泪了。这个念头,生活节奏快得连条恶狗都赶不上!人们便在各种各样的忙碌中遗忘了流泪和流泪的技巧。倘若,人们在生死离别、痛彻心扉的紧要关头拼命挤出一滴泪,那几乎可以算是值得炫耀和荣幸的一件大事了!
而我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流眼泪。泪水悄然渗过眼角,淌过面颊,再一滴滴沉静滑落,像是猝不及防的温柔嘱咐,我亦惊亦喜,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好比一朵温暖的灰白色蒲公英,,一吹,数不清的小绒伞举出来,起舞,明明是凋谢,却又是另一种绽放。是的,明明是流泪,却也享受柔情蜜意的冰凉与舒逸。
我无法辨清这究竟是一种特异功能,还是一种怪癖。
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成了我固执坚守的秘密,好比一个蹊跷的梦,一个埋下的许愿瓶,只能独自咀嚼其中的期待与惶惑。若是说出来,怕是成了苦味儿了。
如果不是那群鸽子,我还能守住这个秘密的,我发誓。
秋天里合欢树的绚红花朵有些败醉,梧桐上挂满了熟果子的温醇气息。蓝蓝的天显得深邃,宁静而又无比温柔,让人心里总要想起一些很远很旧的事来。高楼的顶层飘过来一片薄薄的云,像一张洁白的纸片,在风中飘荡。
我仰起头,贪婪地凝望着那片流动的白色,荡漾着。腮边凉凉的,我又开始流眼泪了,我没有理会。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一首儿时的歌,有人轻吟着,从头唱到尾,我心中鼓荡着浓浓的秋的情谊。我一直仰着脸,直到泪止住,我不能控制那些液体,随它们去吧!
然而,当我缓过神来,以我为圆心,一步为半径的圆周外聚满了人,他们的嘴巴和眼睛因惊愕而呈现出或大或小的不规则的圆。我差不多要笑出声来,然而嘴只敢撇了三分之一,一位警察挤过人群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我急忙敛住了那稀薄的三分之一笑意。一股戒备的空气渐渐堆积又散布出去,事情似乎变得焦灼不安了。
“据说,你毫无理由地流了长达三分钟五十九秒的眼泪?”他的声音颤抖着,尾音飞上去,尖锐而突兀,像一声难听的失误的口哨。我摇摇头,瞥见他那几乎要皱成一团的眉,扭曲而呆滞的嘴角,我又无力地点点头。算是吧。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熏得我发懵。眼前正襟危坐的医生面无表情,那张冷冰冰的脸将年龄冻住了,猜不出,不过他温吞吞、慢条斯理却又理直气壮的腔调将他的老资格摆得清清楚楚。
“性别?”跌宕的两个字,饱蘸了其疑问之情,似乎是一位很尽职的医生呢。
我吞吞吐吐解释半天我的病情,请原谅我的口讷,“我只是,只是看.....'"警察同志挺身而出,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我流泪的前因后果,详细过程。我迟疑地看看他,记得他只是听说了而已。
听着听着,医生的眼睛慢慢地亮了,尖了,最后聚成一道光,焦点自然就是我了。他没有忘记要赶忙换上一副笑容,由于仓促而有谄媚的嫌疑,他却又是真诚极了的心思。这样一来,他脸上的皱纹也复苏了,果然是位老医生呢,我惊叹道。
“有这种事,真是!真是......"他来来回回地搓手,“我虽然不能打包票治疗,但......”一丝笑容从他的皱纹间游过,或许他猜想自己已经获得某项医学奖。奖,奖金,升职.....赤裸裸的诱惑啊!
接下来的若干小时内,我被若干医生乐此不疲地拨弄着双眼,各种仪器发出咿咿啊啊的声响。医生们的手上下发动着,我的眼前交织成一片奇异而模糊不清的景象,令人扼腕的是再也没有湿润的痕迹出现。
“该死!”那群医生垂头丧气地嘟囔着。
“该死!”警察咬牙切齿地跺脚,他本来应该在追捕一个人尽所知的惯偷,却被我耽搁了。
“该死!”我深深埋下头,自责着。
医生们争相发表自己的见解,并且分成多重学派相互攻击。我悄悄地从病房蹭了出来,溜出喧嚣的医院。
“送你回家”我的肩膀被轻轻一拍,扭头一看,是那位警察,“天黑了”,他抬起头看看夜空,那是真的。
马路上行人很多,车像流水一样流淌,我们走在一条河里,有夜晚的清凉和湿气。
“你真能流眼泪,那么多的眼泪......”,他的声音也像浸湿了,微微地颤动着。
我不做声,他仍自顾自道:
“流泪!哼,多好的事......我也流过一次的,我还小那时候,妈妈也在是,真是......”
“大了,工作了,妈妈走了,再也没有流过泪了。再说了,这年头,还有几个人会流泪?”他顿了一下,看看我,像在问我,更像在问他自己。
“我真想再流一次泪啊,像小时候那样,多好!”他站住了,我也跟着停下来。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夜色渐渐深了,泼洒成浓浓淡淡的墨掩映这纷繁的世界。举头看,确是月亮清湄,又大又亮,薰黄的光像传递着某些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涓涓地流淌成一道晕,抵触脚尖。桂花躲藏在层层叠叠的绿色后面,文弱绽放着,怡然独立,却又叫人沉醉不知归。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哼唱,高一声,低一声,起起落落,最后重叠在一起,听仔细了,是一汪陈旧的曲子。
“真美!”“是啊!”我偏过头,警察的眼角有些晶亮,接着,有晶莹剔透的液体慢慢渗出来,像微凉的风裹着绵薄的情谊。他没有伸手揩拭,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着。我仿佛觉得像站在无边磅礴的旷野之中,视线有多远,思想就能驰骋多远。
“这真像一个梦啊!”良久,他才哽咽着感慨道,声音湿湿的,浸了水一般。两道泪痕在夜幕中微微地闪着。
流泪。这是个秘密,也不是一个秘密。如果想哭的话,那就停下来,一定要停下来,安安静静地,一定要安安静静地,流泪吧!
恍惚中,我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