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桥。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桥，而已。

或许只是因为，也只可能是因为某一天，我身下滔滔不绝的河流阻碍了人们的前进步伐，于是一块石一块石地垒起，造就了我。 -

但对于我，对于一座小桥而言，已然足够，我横卧在窄小的河面。卑微地享受着每天枯燥的践踏，每天汹涌的侵蚀。 -

我曾在身下的河水中照见自己，红一块青一块的不规则的土砖，斑驳的水垢爬满了我的身体。面对真实的自己，我不曾想过逃避。只是觉得，这样真好，这样的自己真好。 -

阳光很好地落进水底，将油垢映成华美的彩虹。水可以帮我认清真实的自己，真好。 -

我总想，在我两端的世界，是怎样的不同。我挪不动我的脚步。幼年的我的心，随货郎的吆喝声、洗衣的拍打声和童真的嬉闹声坠入喧嚣。 -

总有一双双的小脚在我身上来回奔跑。偶尔还有自行车吱呀吱呀地跑过。车上总会背着知识渊博的教师或是志存高远的青年。车铃响起。教师自伸向远方的路来到小镇，青年从小镇踏上未知的充满希望的道路。 -

临近黃昏，杂沓的脚步渐行渐远。炊烟袅袅，从河的这头飘到那头。四周渐渐归于沉寂，隐匿在银晖中。隐约有犬吠的声音。我枕着静谧的月色入眠。 -

后来，我懂得沉默。我的内心平静安宁。我无话可说。只是偶尔，我会想起对孩子们笑一笑。他们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每天天微微亮就从我身上踏过。小脚印中添上新的沉重。晨曦中，他们的笑声飞扬。 -

不知从何时起，自行车多了起来。它们成年累月地奔跑，留下了一道道浅的印迹。 -

再后来，河边有一对男女在吵架，吵着吵着扭打起来。我冷眼旁观着，只觉可笑。第二天一早，女人一个人来到河边。抽泣了一会，她毅然站起身，纵身跳入河中。 -

她是觉得冰冷的吧。河面上飘起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周围纠结着细密的丝草和沾满油渍的脏物。 -

忽然就有些害怕。有一天，我是不是也是这样静静地离开，再也回不来。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依旧倔强地保持沉默。 -

生命的意义到底有多伟大？对于自然，对于时间，那该又有多渺小。是否就如同每一天的太阳，它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中间，投射着光辉。那光辉静静地渗入我们的生命，而我们从不去关注它。当夕阳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沉入连绵起伏的山峦，有人记得，今天的阳光很暖，太阳很美。 -

当第一辆汽车轧过我年迈虚弱的身体，我已经很老，很疲惫了。车上载的人，似乎是很久以前离开小镇踏上未知道路的青年。他们的脸上刻满沧桑与骄傲。

河畔熟悉的楼屋，逐渐被高楼取代。它们的影子覆盖住了我和小河，有一种新奇却压抑的感觉。

当年的孩子们渐渐看不到了。偶尔见到的熟悉的脸，却是面无表情的疲惫。

直到有一天岸边来了很多人。他们冷冽的眼神在我身上流转良久，伴随着指指点点。然后有巨大的冰冷的东西轰鸣着移过来。当我看见那反射着寒冷光芒的僵硬的肢体时，便已知道了我的结局。我正一步步走向尽头。就如那个女人被河水泡烂的皮肤，我无力改变。只有河水的潮湿化作眼中的雾气。

河水中我的样子很陈旧。依旧是红一块青一块的不规则的土砖，依旧爬满斑驳的水垢。却多了许多憔悴的裂痕。

我牢牢记住了我的样子。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留恋过所有的一切。但我知道这是生命的必然，我不在了之后，还会有其他的桥来接替我，如此我才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使命。世界就是在这样不断离开和到来的过程中，生生不息地循环往复。

我尽可能淡漠地闭上眼。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