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旧帖(第三部分) 这部作品的背景是一片辽阔的大海。一般说来,用海作为一种显示人和宇宙深切关系的东西是有其现实意义的,因为它蕴含着大量的生命、变化、运动和可能性。在一系列幻灭之后,海明威把桑地亚哥送进了这个背景之中。桑地亚哥经过八十多天的失败,来到了远海;他突破了尼克和亨利探索的界限,突破了传统的人性界限,驶进了能了解和体验不可知的现实奥秘的领域,它的浩大足以使桑地亚哥生存在永恒之中,使他在那里发现了从未见到的大鱼——这实际上象征着一种探索,换句话说,象征着对某种超越生存的价值的发现。接下去,桑地亚哥就试图与马林鱼结合在一起;他渴望着,甚至不惜一死:
“老头儿想:鱼啊,你要把我给弄死啦。话又说回来,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件东西比你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了。来,把我弄死吧。管他谁弄死谁。”
桑地亚哥对马林鱼的赞美,充分显示了他的发现具有的价值,这价值是超过他的生命的。而且,如果桑地亚哥没有经历八十多天的失败,没有最终离开湾流驶进远海,他是不可能发现这条马林鱼的。他爱着这条鱼,但仍决心要杀死它:
“鱼啊,我爱你,而且十分尊敬你。可是,我要趁这一天还没过去的时候把你弄死啊。”
桑地亚哥违抗了自己的感情,怀着爱,狠狠地投出了鱼叉——这是海明威一个深刻的发现,至少在他以往的作品里这样的描述是不多见的。在那里,爱常常被表现为一种单纯的结合,一种平静的和谐;但现在,爱的结合却成了一种本身就隐含着对立并只有通过对立才能得以实现的东西。海明威不无见地的看到:即便是爱情这样美好的东西,也是依赖于冲突的;换句话说,正是种种对抗的力量,构成了海明威笔下的世界。
桑地亚哥杀死了马林鱼,把它和船拴在一起:
“看它闭着嘴,尾巴一上一下的伸的挺直,我俩真像亲兄弟一样,在大海里漂着。这时,他的脑子又有点糊涂了,他想:是它在带着我走呢,还是我在带着它走?……可是老头儿跟它是并排拴在一道,飘在海上的。”
这或许是海明威最有启发性的描述,至少他在肯定了冲突的必然性后,又告诉人们,基于这些局部的激烈冲突之上的普遍和谐并非是一种假设。事实上,无论是桑地亚哥还是马林鱼,都在执拗地与对方抗争着,内心和肉体都经受了极大的磨难,但最终他们还是并排拴在一道,飘在海上,寓于大海的和谐之中。正如桑地亚哥由衷的爱着马林鱼,但又不断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打鱼的,要把鱼杀死一样,从一定意义上讲,他正是在实现与大海的和谐,海明威肯定了这种和谐的可能,并通过桑地亚哥似乎与行动分裂的意识不断地暗示这种和谐的对立性质和意义。如:桑地亚哥对罪过的意识,对马林鱼爱的意识,对死亡的意识——这一切最终都不可抗拒的服从了行动,消融在和谐里。同时,正是通过桑地亚哥的种种意识使海明威的人性观得以进一步展现:在桑地亚哥身上,爱与恨、生与死、善与恶的分野已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一种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真正被当成人的本质肯定的,则是对普通和谐的渴望和在冲突中实现和谐的抗争力。虽然,这种和谐似乎只是一种理想的,存在于超验领域的东西,但海明威相信,在经验的现实领域里它将有着极大的意义。
桑地亚哥开始返航,返回有限的人性领域;这时,鲨群扑了过来,桑地亚哥与之展开了拼搏——这是一场在有限领域里为维护远海收获而进行的拼搏,也是一个考验。桑地亚哥明明知道不可能取胜,但还是热切的呼唤着:
“来,黑鲨,来吧,黑鲨。”
在远海,桑地亚哥曾因为爱马林鱼,渴望与它结合而呼唤过死亡,那时,它似乎仅仅是一种激情观念,一种超越生命的生存,远非是一个事实。但现在,面临着打不尽的鲨群,面临着无望的拼搏,死亡已具有了很大的现实性。然而,同样明显的是,现在主宰桑地亚哥的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身,对宇宙法则的关注。他希望能撑下去,就像他失败后仍去梦见狮子一样,他要求自己能够保持那种紧张的内心节奏和不屑的拼搏力。关键不在于取胜,而在于没有终点的持续最大的拼搏力。在桑地亚哥的时间意识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仅仅有现在,连续的永恒的现在:
“他想: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呢?没有。什么也别去想它,只能等着以后的鲨鱼来吧。”
每一瞬间都是起点——显然,这种极度紧张的抗衡是严酷的,每一个起点都预示着突然的崩溃。桑地亚哥累乏了,里里外外都累乏了;他的身体又痛又僵,他的伤口和身上一切用力过度的部分都疼得厉害。他意识到死亡:
“人尽可被消灭,但就是打不败。”
桑地亚哥不肯妥协,他的执拗加速了自己的毁灭——在这里,人的信念作用和铁一样的意志力被推到了顶端,甚至具有了某种自我毁灭性质。但是,这种毁灭毕竟是有目的的:桑地亚哥的牺牲是对最终和谐的献祭。实际上,海明威在赤裸裸的描写一个对死亡的冲刺,这冲刺,至少在过去一直使他绝望和痛苦,但现在,他却具有着全新的,甚至是相反的性质。死亡是必然的,但对它的肯定并不意味着对生存的否定,他们的对立是通过对人生价值这个最终目的达到统一的——这也许是海明威最重要的发现,正是这一发现使桑地亚哥敢于并且能够对死亡挑战。
马林鱼被鲨群吞噬着,老人只带回一副白条条的骨架。这是一个很有含义的结局,进一步揭示了桑地亚哥收获的本质:他既不是一种物质形态,又不是行动的外部结果,仅仅是桑地亚哥的内心体验,是他通过行动新获得的深刻体验。桑地亚哥的失败就其本质来说是一个胜利,因为他的目的既不是把马林鱼带回港湾,也不是要大量的杀死鲨鱼,这些都不相干;他的目的恰巧就是行动本身。正因为他挺下去了(还会挺下去的,他梦见狮子就是一个暗示),尽到了一个宇宙存在物的职责,为最终秩序做了贡献,他才得以与宇宙相融,使自己的生存具有了意义。值得重复的是,桑地亚哥的生存意义既不依赖于外部形式,又不依赖于行动结果,他与尼克和亨利不同,他仅仅是通过自身来获得这种意义的。
海明威终于以桑地亚哥的最终觉醒结束了他漫长的探索,尽管其结果是用深奥的寓言方式表现出来的,但仍具有鲜明的意义。它绝不仅仅是一部描写人与自然界战斗的小说,而是一部探索人生价值的最终记录。此时的桑地亚哥,已不是早年的亨利或尼克了,他的行动超出了他们的界限,它没有像他们那样从杂乱的毫无意义的生存里逃脱,而是接受了这个充满冲突的世界,走向暴烈的人生。保尔?萨特说:生活,并不具有先验意义;生活在你未出生之前,是一无所有。这时,给予生活一种意义,乃是你的责任。所谓价值,就是你所挑选的意义。尼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亨利也没有,他们只是把自己的生存依附于那个世界,依附于他人或外部,他们的悲剧是必然的。而桑地亚哥意识到了,他的觉醒不仅仅在于把生存的责任赋予自我,还在于他敢于把生存与冲突联系在一起。意义的观念是与冲突并存的。
实际上,海明威已开现代美学之先河,把美与和谐看成一种对立性运动,看成一个过程。正是基于这种美学观念,使他超越了对传统善恶的一般探讨,而去追求一种具有抗争意义的人生观。这种追求有着重大的现实价值:在那个充满了动荡和毁灭的时代里,仅靠着对那种柔弱的美和善的沉醉是不够的,它往往会使人在重压下流于绝望和虚无。而海明威讴歌的则是:崩溃中的探索,重压下的坚持——这才是美的真实含意;只有这样,人生才成为可能。
的确,海明威不愧为一个典范,因为无论在怎样严酷的环境下,他都没有放弃对真理和美的热情渴望,没有放弃对人类价值的信念。他用他的行动告诉人们:主宰人生的并不是毁灭和对种种毁灭的恐惧,在这之上,还有一种更加强有力的东西,人类对真理的信念和为之奋斗的勇气;关键是,要敢于接受暴烈的人生,在拼搏中获得生存意义。尤金?奥尼尔曾说过这样的意思:或许,人生并无意义可言,但正因为人类有着的执着的追求,才赋于了人生以和意义。尽管海明威或许还有着他的局限性,尽管他的最终和谐只是一种超验理念,但他的追求本身就使他的生存有着无比的尊严和价值。海明威照自己说的做了:战斗,为人类高尚的生存权利而战斗。
——节选自新浪博客一个博主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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