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师连名字都很有个性:霍肇。他来当我们物理老师之后,我才知道汉语“肇”字。肇者,开始也;名字是父辈取的,和本人无关,可我总觉得,象霍老师这么有个性的人,该有这么个名字。
霍老师右脚坏了,整个儿都已经萎缩,挂在大腿上。据说是大学时踢足球踢坏的。我总觉得奇怪,踢球怎么会把一条腿踢成这副样子,怀疑有别的原因,但我只是暗暗怀疑,从来也不敢当面问,他走路靠木拐,把一根木拐操练得比长在身上的腿还灵俐,尤其上下楼梯,象小鸟一样轻捷,任何见过一眼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那时候,他大概近四十岁,在十八、九岁的高中生眼里,已经是小老头了。
看他给我们上课,真是件极轻松的活计。挟本不厚的讲义,讲义纸卷着角儿,一看就知道是用过多少年了,根本不用临时备课。开学时,吩咐每人交本练习薄,几天后发下来时,薄子上已印了一百道题目。以后就省事了,“今天做第一题至第五题”,他不用出题目,我们也不用抄题目。
其实,教科书后面也有练习题,他从来不让我们做,只做他的。一百道题做完了,从头开始做第二遍,他对教科书上的习题不屑一顾,只相信自己的题目,就象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表一样。那天下课铃响了,他却无动于衷,继续讲课。他这人很守时,从不拖课,有同学以为他没听到铃声,提醒说霍老师,下课了!他抬起左腕,看看表,说不对,学校的钟快了,还有两分钟!他的自信,甚至可以从他说话的腔调上表现出来。
他把W读成“台拨溜”,而把念错的那个“台”音读得特别响,拖得特别长,从不理会别人对他有意无意的提醒。于是我们私下里都称他“台拨溜”。其实,他自信是有资本的。作为首都师范大学毕业生,英语绝对过关,只不过读音中掺杂了乡音,乡音难改。有一回,他病假,请一位年轻老师代课,力学部分某节课程,好象是关于重物上坡下坡的合力分力问题。那老师连讲了两堂课,大家都没听懂,一做习题就出错。
第三堂课,霍老师来了,他接着讲,只不过刻把钟,大家就豁然开朗。好象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霍老师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真很奇怪,怎么会两堂课都弄不懂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从此,大家知道了,不能小看“台拨溜”那卷陈年古董,那可是一本真经。渐渐的,他确立了师道尊严。有时候,由于生理缺陷,他的动作很可笑,又不拘小节,平时小测验,在黑板上书完考题,他就拐杖点地,腾地一跳,坐在讲台上,坏脚勾在好脚上轻轻抖动,逍遥地看自己的书,往往都是原版的英文书,但谁也不敢当面笑他。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慢慢地在空无一人的楼梯上走着。楼上的电影已经开始了。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是霍老师灵巧地一拐一拐往上走,“邢俭安!今天放的是法国电影还是译成英语的美国电影?”“我不知道。”电影预告牌就放在食堂门口,为什么还要来问我?。我快步走到电影厅门口,就要推门进去。
他赶上来拦住我:“那你去问问放电影的老师,里面到底放哪国影片?”他分明是在下命令。凭什么?就凭他是个老师?可现在是课外时间,我干吗要听他发号施令?我冷冷地对他说:你要是想知道放什么影片,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大概没想到一个学生竟会拒绝他的要求,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好——好——”我有些后悔了,可又没心情跟他说清楚,便推门走了进去。我心里很乱,电影没看完便回了宿舍。
班长刚从霍老师的办公室回来,说:老霍心情坏透了,不知道为什么。明天上课大家当心点。第二天霍老师和往常一样走进了教室,脸上看不出一丝恼怒。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是暴风骤雨我都能忍受。他开始提问了:“邢俭安,这个问题请你回答。”我稳定住情绪,尽量准确地回答了他的提问。出乎意料的是他听完后只是平静地说声好,预想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课后发下了上次的作业,在我的本上他用红笔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好!
几十年过去了,一直再没见过霍老师,却常常想起他。一次老同学碰头,谈起霍老师。有人说,在我们离校后,霍老师的那只坏脚瘫痪了,请了一位大龄未婚女看护,产生了感情,结婚了。我默默地祝福他晚年幸福。他是位好老师,能当他的学生是幸运,只是当时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