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甜美的江南小镇。
小镇因着一句话而名噪一时。
“一些稚拙的美,一些惊人的丑,以一种牢不可分的天长地久的姿态栖居在某个深深的巷底。”作家写道。
十年过去,作家被人遗忘,小镇也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荒芜。
但那里的人们,依旧在慢腾腾的空气和小雨中生存繁衍,像是生活在一个像一个微微摇摆的小船那么悠缓的世界。
——引子
梦魇起航,喧嚣出发。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抬高了头顶仓皇的天,一季又一季的雨水冲刷着脚底斑驳的石。
梅雨正是繁盛,我感到雨水是薄薄的,一层又一层地把我裹起来,像是给我打上冰冷冷的石膏,令我无法动弹。
我慢慢地把褶皱的纱裙抚顺,在心里轻轻地咒骂了一声。这鬼天气!
碗被汤匙敲了一下,阿婆骂道:“还不快吃!”我迅速喝完汤,把深蓝色的背包往肩上一撂便奔出了家门。
温情款款的巷陌,轻柔一如梦境的水波。墙上斑驳的岁月的痕迹,石灰剥落后现出的黄泥。还有褪了红漆的,有着斑斑孔洞的楹柱,以及曾经墨迹淋漓、如今已惨淡了的门联,那红纸上依稀的点点淡金,就像从前人蒙眬的眼。童年已跫然渐远,而我每日面对着阿婆左脸上盘踞的一道丑陋疤痕,心生嫌恶。
我叫左左。
对于这个名字我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开学时自我介绍,我说:“我叫左左,光明右,天堂右,而我左。”他们说我老气横秋,我只能哑然。美好的东西原本就与我背道而驰,它们在右,我却一直向左,就这样渐行渐远。
每天晚自修下课,我总会等到整个世界的寂静无声如波涛汹涌,快要把我湮没时,才慢慢走出校门。
我闭上眼睛,听到阿婆熟悉的拐杖声,笃定不移地叩击着我的心扉。
我循着声音辨别方向。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听见风吹过,像谁在岁月里轻轻的一声叹息。
走过小河,也许雨点正在水浪间采花。水而落花浮荡,一如飘摇的年华的逝鸿片羽。
回到家,我拖着木屐上了小阁楼。
风在夜里领唱,风把整个夜晚从零点开始分成两半,前一半是记忆的湖水,后一半是畅想的海。
我是一个有着小小缺陷的孩子,那种疾病,书上管它叫“夜盲”。每晚我躺在床上,望着这夜,拽着被角瑟瑟发抖。
就像现在,我躺在床上,黑暗水一样浸透身子。风与黑暗为虎作伥,我听见风在屋顶放肆地抚摩自己的灵魂和梦境,然后看着它像一张单薄锋利的金属片,侧着身子从门窗的缝隙挤进来试图对我图谋不轨。它整夜的呼喊与奔走,没有一丝疲倦。那些安静的树枝与草垛,在它的淫威下发出苍凉的呻吟或呐喊。黑暗包容着这暴君,一起将我吞噬。
黎明是我的救赎,我总是在天光流泄出一小束时便匆匆起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我没有问阿婆,那道丑陋的疤是怎么来的,她也不曾对我提起。但是这天晚上,阿婆用了吴侬软语,与我娓娓道来,声音的沧桑掩盖不住甜美,魅惑着我的思绪。
那日母亲执拗着要去大城市寻找她的梦,她的灼烧的梦。阿婆希望她能为刚出生的我留下来,她还是不依。阿婆苦苦相逼,刀划过左脸,血珠渗出。可是我的母亲,哦,这等决绝的女子,背起行囊,留下一个背影,惊落一片夕阳。
阿婆拿出一本厚厚的画集,都是凡高的画。母亲相信凡高是灼烧的代名词,他的画,色彩绚艳压住生命的苍白,是对灼烧的最好诠释。
书里有一张大型照片,阿婆说这是母亲在我2岁时寄回来的。我端详着,母亲穿着白棉布裙,将环形灯管高举过头,头顶上的光环神圣地照亮了她的脸。这幅照片叫:洁白的灼烧。是的,我也相信,母亲的眼神灼烧,皮肤灼烧,细胞灼烧,她的梦想烨烨灼烧,不曾寂灭。
我的江南是首诗,是我的一首诗。一切都安谧地如同某个遥远的童话,温存、清灵,不带哪怕一点点的忧伤。我搀扶着阿婆,空气中漾着她颤巍巍的笑声。低头是久远年代的青石板,闭眼仿佛还能听到当年锤錾时的清脆辽阔的回响;抬眼是细细一线藏蓝通澈的天空,那一绺墨色的檐角不经意间便做了这一线天的花边。一拂袖便是烟柳水湄,一举首便是流金薄暮。
我不再惧怕夜,我相信在比夜更深的地方,一定有比夜更黑的眼睛,比风更沙哑的喉咙,比向日葵更执著的花,在凝视,在歌唱,在灼烧。
高涨的秋水,漫漫淼淼地映出了一些旧事或深或浅的容靥。且以一种微漾的四月梨花之婉然香馨,潜入记忆,舞而不饰,歌而不泪。
风在耳边唱和,脚下的路,正慢慢地绿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