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可直到现在,我耳畔还经常响起外公呼喊我乳名的声音。记忆中,外公呼喊我的声音又大又急切,感觉有十万火急的事似的,通常等跑近了才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是牛没添草,鸡没喂,或许有好吃的给我吃。
外公年轻时做吹鼓手,专营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听说外公年轻时锁啦吹奏的很出色,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的,并被列为本地吹鼓手“四娃”之首,所谓“四娃”是四个被公认吹鼓能手,名中恰都带一个“娃”字。遗憾的是,我从来没听过外公吹奏的曲子,因为我懂事那会,外公已经不做吹鼓手了,并且已经很少再动乐器。记得我曾吵嚷着让他吹锁啦,那会他已经很老了,牙齿只剩两三颗,卯足劲吹了几次,而锁啦只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响声,并不成曲子。他鼓足劲吹不成曲调的样子反而逗的我直笑。外公抚摸着锁啦,摇摇头说,老了,吹不动了。虽然外公不动乐器已久,可前来讨教的人却络绎不绝,每逢讨教者前来,外公都非常高兴,对每个讨教者都细心指导,从不吝技。
外公的锁啦很漂亮,檀木的杆,黄铜碗,做工讲究,据说是他师傅送他的。外公父亲去世早,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早早就扛起家庭重担。他没读多少书,不过对音乐极具天赋,据说外公学习锁啦没花多长时间,师傅就带他去红白喜事吹奏了,还分红给他。虽然后面陆续学了二胡、笛子其他乐器,可被人津津乐道还是锁啦,尤其吹奏的送殡“祭灵”曲,哀婉凄绝,如泣如诉,闻者无不动容。
外公的性情温和冲淡,我想这与他人生经历有很大关系。外公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幼时丧父,中年丧妻,人生中最不幸的两件事,他都遇上了,而且两任妻子也都没能陪他走到最后。由于父亲去世早,外公早早就抗起家庭重担,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就跟随师傅及一帮师兄弟作吹鼓手赚钱,日子渐渐有了气色,此时,外公也成了家。然而厄运再次降临,姥姥生下我妈妈后不久就患上重病,为治病,外公差几乎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可最终没有挽救回姥姥的性命。这件事对外公打击很大!后来外公经人介绍娶了我第二个姥姥---她是四川人,人好,又勤快又能干,把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让外公在外面安心的作吹鼓手。听妈妈说这位四川姥姥像亲妈一样疼她,从来不让她受委屈。不幸的是,这位四川姥姥还不到五十就病逝了。家庭接二连三遭遇不幸,使备受命运打击的外公简痛不欲生,几乎要消沉下去了,为了转移悲痛,他将心思都付诸于锁啦,潜心研究锁啦技术,这一阶段锁啦不仅仅是他谋生的工具,已变成了他对艺术的追求,更是过渡痛苦期的精神支柱。外公吹奏锁啦技术越来越精湛,名声越来越响,前来雇请的人也越来越多,外公就更忙了。锁啦跟随他几乎走遍了我们这块土地的山山水水,村村镇镇。一人一锁啦,用或喜或悲的曲调,表达着生活在这一方水土上人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由于连遭厄运,痴醉音乐以及作为吹鼓手经常送往迎来,见惯了生生死死,让他逐渐对世事看开了、看淡了,比别人更早明白,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过客,所谓荣华富贵也无非过眼烟云!正因为此,外公一辈子都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因为利益与人相争相执。
印象中外公是慈祥、勤劳、乐观的。他很喜欢我,就连去田间也常常带着我,不过不会要我干活,我就在树荫下一边玩一边陪他说话。他锄地不紧不慢,除了偶尔抽袋烟,基本不停歇。他给我讲故事也说往事,让我自幼便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外公叙话的声音多为平音,浑厚而温暖,令人如沐春风。在闲聊的空挡里,我四下里观望,阳光把大山树木禾田照的透亮,云朵静静地熨帖在蔚蓝的天空上,除了草丛中各种虫子叫声,四野静悄悄的。那会感觉人会和山川河流一般,长长久久,并存与世。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静好的岁月!
外公是秦腔戏迷,喜欢听,也喜欢唱。在我们这里,识字不多却能像外公一样背诵整段戏文的大有人在,这真令人不可思议,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秦腔地方戏多么深入人心。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忙罢了,县剧团来镇上演出,外公带我去看戏,那天,他穿戴的格外精神,距离镇上大概有五、六公里路程要走,外公每当经过某个曾顾过事的村庄时,便会告诉我当时顾事的情形,他叙说的时候,当时的情形就好像浮现在他眼前一样,连谁说了什么话都记的清清楚楚,临到末感叹: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有时还唱几句秦腔:老了,真老了,两鬓白发赛银条,做官没有修行好,不如告老还了朝。
镇上的戏园子非常大,戏楼不知道那年建的,略显陈旧,大戏开演前,戏台被垂下的大红幔布遮着。露天的园子里挤满了人,就连场外的大槐树上也爬着不少人。人声嘈杂,期间不断有人互相打招呼,有抱的有拍肩的还有互相戏骂的,显得格外亲热。爷爷和人打招呼或者寒暄时亲切又热情,还不断介绍我给人认识。一阵紧锣密鼓中大红幔布缓缓拉开,戏要开演了,园子里这才渐渐安静下来。秦腔的唱不叫唱,叫“吼”,唱腔高昂激烈,给人以火爆刚烈,粗狂质朴的感觉。我尤其怕戏台上的花脸,他提袍抖袖开口一嗓子,好似半空中炸开了响雷,接下来的每一句唱,都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抽打在耳鼓上,震得耳朵嗡嗡响。外公看戏时很投入,完全进入戏中,表情跟着剧情走,有时跟着打节拍,有时嘴巴一张一张,像跟着唱,却没有出声,惹得我直想笑。当爷爷沉浸在戏曲当中时,我却开始思谋着散场后要吃那些好吃的!等待散场多么漫长呀!我有足够时间去环视这闹哄哄的戏园子,还不时偏过头去看园子外样槐上爬着的半大小子,我猜他们费力爬树,并不是真的为看戏,仅仅为扎堆凑热闹而已,因为戏演不到一半,他们便溜下树,走人了。
散戏后,日头已经偏西,赶集的人也渐渐散去,街道像退了潮的海滩,显露出本来模样。街道两边摊点还摆着,可摊主已经不再卖力吆喝。外公带我吃喜欢的小吃,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回家路上,如果碰到熟人,外公还会和他们讨论起演出情形。在外公的熏陶下,我也成了秦腔迷。
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我还深感内疚。那是我在小镇上读书的时候,有天镇上逢集,放学后刚出校门口,远远听见有人喊我,抬头便发现人群里的外公,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站在人群里急切高声呼喊我的乳名。乳名实在不雅,外公喊一声,同学便笑一阵。和我同行的同学很多,我抹不开面子,便装出一副不是喊我的样子,心里却十分恼火,不过脚步却慢下来了。待熟识的同学走远了,才跑到外公面近前。外公见到我很高兴,把提着的包裹递给我,然后笑着问我想吃些啥。我余怒未消,便大声的说“我还有作业要写,没时间吃东西,”说完,转身走进校园,外公呼喊我的声音不断从后面传来,我却没有回头。多少年过去了,我反而清晰的看见外公在人群中呼喊我的样子,那样急切和无奈。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外公去世后出殡那天,四里八乡吹鼓手都来了,其中有同门师兄弟,也有徒子徒孙。他们吹吹打打送外公最后一程,尤其是外公的大徒弟,吹奏的送殡“祭灵曲”,已经领会了外公“意在曲前,韵行曲后,意韵曲合,大音希声”之锁啦精髓,每一声都能触摸到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闻者再度怀念起外公在世为人情形,无不落泪,孝子孝孙更是悲怮动地,长跪不起。吹鼓手们忙活了一整天,临了,却没有收任何报酬。吹鼓手们用他们的方式来表达对外公的哀悼和尊敬,如果外公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莫大的欣慰。
外公去世已经很久了,我常常想起他,感觉里他并不曾真的离开,好像去哪块地里干活,只是没见到面而已,或许,这就是对“永远活在心里”这句话,最好诠释吧!文:白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