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地说,起初对安妮宝贝的印象很表面,仅仅停留在她笔下那些有着所谓“骨子里的寂寞与癫狂”的“林”们和“安”们。酗酒、嗜烟、死亡、抑郁、偶尔的一夜欢纵,等等等等。
这些元素与我中规中矩的生活交集甚少。于是我在心中把她定位成那样一个“冷眼看烟花”的女子。读她的文字,感受一缕夜风在灯火璀璨的水泥森林里,在浮光跃金的黄浦江边,冷峻地穿梭,无形无迹,不为任何人停驻。她,素颜朝天,背窗而立。
我没有想过,她的文字,会以水的姿态慢慢浸润到心中,以墨的姿态渐渐氤氲开。冰山雪原之水,掬一捧,其红尘中的清澈,其坚守中的苦寒,令人惊亦敬。首页读到末页,渐至万籁俱寂,大音希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内河,由生至死,她始终与大河有着不解之缘,或许这便注定了她的生命要如大河般血脉澎湃轰轰烈烈奔涌不回头。一朵早开的花,是耐不住冬的寂寞么?是内心不安分的律动么?选择到高处,是要有惊世的姿态么?隐匿到幽谷,是要远离过往与尘嚣么?私奔,早孕,她惊世骇俗的行为或许我至今都难以理解,我曾经以为她最后的归宿唯有把自己与世界一同毁灭。但我太武断了。内河,她与善生两小无猜的“少小不妨同室榻”,她对人的友善,对美的欣赏,对爱的感知,对生命的关怀,最后与那个在彼此身上留下累累伤痕的人互相谅解……这些都让我微笑,坚信着内河有着美好的灵魂。
有人评安妮宝贝,“菩提树下,让神圣的佛祖与卑微的蒲公英混杂在一起生长,就着实让我感动了。”深山中,善良朴素的人们不问过往,不论地位——只要蒲公英一般保持着微笑,努力地生长,对他们来说便是全部,便是永恒。
善生,一个从小生活在笼子里的人,背负他人的沉重希望而生存着。他与内河看似迥异,却可以从她经尘世风霜恒久不变的眼眸中,鉴出自己的当初身影。像是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we“re not the same,but still I love you。他如一株云杉,颀长挺拔,儒雅安静,展现给世人的是一片舒服的绿;她如一只四处漂泊的云雀,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而飞,不畏惧沿途的刀剑风霜,不畏惧翅膀已经血迹斑斑。
她洞穿他的寂寞,他看到她在尘埃、血污中洁净的灵魂。
她寻他,在那片苍绿中休憩,他听她明亮无邪的啼声。水一般淡而不断的友情,其实却在彼此内心的河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一度又一度阔别,但我心中,一生有你。
庆昭,其实曾经很佩服她的洒脱——守,可以在日玛旅馆,携一卷朴素苦涩的书,安静地一住良久。离,可以仅仅一念之间甘冒性命危险前往墨脱。洒脱,是因为那场重病,在生死的落差前,还有什么顾虑不能卸下,还有什么桎梏难以挣开?手术台,一个赤裸裸的地方,所有浮华都被褪去。挥挥手,左袖明月,右袖清风,如此而已。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只有经历地狱般的磨练,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墨脱,水墨氤氲,参禅超脱,奔赴千里只为偿一个多年之前的愿,风雨兼程历经千难万险的跋涉,宛如朝圣。
从拉萨到墨脱,再从墨脱到拉萨,往事由浅入深再到浅,回忆由淡转浓再到淡,轨迹交错间一场完美的渐变,生命已经交汇,创伤已被救赎,喧嚣已被平复,苦痛已被稀释,如水面涟漪惊起又回归最初的平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一种近乎禅意的阒静。
他在生命的高处,以超然的姿态俯瞰往事,带着平复的未平复的伤痕告诉庆昭,他决定来看她,在她去世近两年后。她随水而来又随水而去,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同莲花,最终还是无声凋落。水自无言,大河带来一切,大河带走一切,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归宿。
淡极始知花更艳。他在峰顶,看到了他平淡生命的最美最真。
艳极仍知花犹淡。她于深谷,绽放得纯洁安然。
纷纷扬扬的雪终会覆盖他们留下的一切痕迹,但至少,在湛蓝的天穹下,在洁净可以鉴影的雪峰上,那朵新生之莲已经开过。
“朝朝暮暮,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云云烟烟,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