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注定一生漂泊。”
——题记
再次见到周行,我感觉时光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他长高了,变瘦了,脸庞被风吹打成粗糙的古铜色。他窝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一人,大口喝着没有名字的劣质啤酒。
那晚,星空寥落,灯火阑珊。
周行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我们一起爬树掏鸟蛋,一起下河摸鱼,一起逃课,一起挂科,一起去果园偷苹果然后被守园人拿着扫帚赶了几条街,一起跟踪我们班里长的最漂亮的女孩最后被人家妈妈一人抽了两个巴掌,可以说,直到上大学前,我们什么都是一起的,我曾以为我们一辈子都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
可也只是“曾以为”罢了。
高三上学期,有一个晚上周行来找我,那晚的星星很多,在那星星点点的光芒里,周行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对我说:“陈路,我不想念大学了,我想去旅行。”
我呆呆地盯着他,他的脸庞比小时候更棱角分明了,在模糊的夜色下显得很坚毅,他的眼眸一如那天的繁星,有东西在闪光。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东西叫梦想。
良久的沉默后,我看着他的眼睛,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对他说:“你他妈疯了吧。”
不上大学,对于我们这些穷乡僻壤里的土孩子来说,简直是胡闹。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没有权力,没有钱,已是十分落魄,如果再没有那张大学文凭,你拿什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立足?我搞不懂周行在想些什么。
周行叹了口气,对我说:“陈路,你变了。”我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那天在天台上,我们说好的。我以为至少你会支持我。”周行的语气有些哀伤。
我当然记得。那天,我们一起逃了最讨厌的数学课,躲过校督导的盘查,偷偷溜到了学校顶楼的天台上,天台年久失修,门上的锁链稍一用力就碎成了铁屑。我们推开门,四仰八叉地躺下来,眼前便是夏末晴朗的天空。周行出神地看着天上的云,看着看着,突然说:“陈路,你说当一朵云多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像咱们人,到哪儿都有条条框框牵绊着。”我半眯着眼,懒懒地回答:“哟,什么时候这么文艺啦?”他用一只手撑起半个身子,把脸凑上来,挡住了一点阳光。他严肃地说:“我是说真的,陈路,我有时真想什么都不管了,背起背包就走,去我想去的地方。你瞧,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行’字,我注定要一生漂泊。”“有病。”我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觉。“陈路,如果我有一天我决定流浪远方,你会支持我吗?”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周行问我。“必须的啊,到时候,哥们儿给你开路!”我潇洒地一挥手。“真好,不愧是哥们儿。”周行笑了。
“陈路,你说你会为我开路。”周行看着我。“那……那不是一码事!”我叫道,“我们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年少时候的话能当真?不念大学?背包客?听着洋气!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脚底下有着多少可能性呢?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拿什么结婚生子?拿什么孝敬你妈?”我连珠带炮地丢给他一串问题。他低头,不语。
“陈路,我们道不同。”最后,周行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怎会不明白?
“我有我自己的路,至于你的道,你要行便去行好了。”我决然转身。梧桐的落叶在我脚下窸窸窣窣地响着,像一声声破碎的叹息,我没有回头看周行的表情。“他一定不会哭。”我赌气地想着,任泪水在微凉的秋风里肆虐。
我没有想到周行真的会说走就走,他走得那么义无反顾,那么毫无牵挂,一个背包,一张身份证,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些衣物,几块压缩饼干,便是他的全部行李,他没有带钱。那天他那单身的母亲红着眼睛来找我,手里是皱成一团的被泪水浸湿的纸,那是周行的离别信。“妈,我走了,去做一个自由的行者。照顾好自己,不要牵挂我。”寥寥几语,没有丝毫犹豫,满满的都是决绝。“混蛋!”我一拳打在墙上,殷红的血从指尖渗出来,刺骨的疼,可这也抵消不了我心里的痛苦。“小路,你说说……你说说……这可让我怎么办呐?让我怎么办……”周妈妈攥着我的袖子,泣不成声。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没事的……”夕阳的光透过泛黄的树叶照过来,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周行走后,一切还是照常进行着。我度过了比地狱还煎熬的的高三,我考上了还算不错大学,我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我有了不错的妻子。对,只是“不错”,并不是“喜欢”。我选的这条路,是那么平淡无奇,我常常想如果那时我跟周行走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我又一次次地告诉自己:那条路,我行不通。我这平庸的性格,使我注定要做个平庸的人,过庸碌的生活。每天为了生计奔波,为了一两毛钱跟菜贩子争论,为省路费坚持步行上班却声称是锻炼身体,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
我的名字是“路”,我注定要固守一条路,一条没有任何波折起伏的路,度过一生。
“陈路?”正当我踌躇着是否要走过去打招呼时,周行恰好抬头,目光相接,他吃惊地叫了出来。面对路人投来的疑惑的目光,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快步走到他身边。“嗨,好久不见,周行。”我努力使自己显得自然。“是很久没见了。”他将啤酒瓶顺手丢在一旁的垃圾桶里,在脏兮兮的外套上抹了抹手,站了起来,“能再见说明哥们儿有缘分,走,请你吃饭。”他很豪爽地说。“不不不,还是我请你吧。”看着他口袋里露出的几张一元钞票,我连声说。周行不好意思地笑了:“那行,哥们儿最近的确有点紧张。”我一时语结,竟然忘了说“我借你钱”之类的话。
周行说自己穿得这么寒酸,还是别进高档餐厅了,于是我们就在附近的麻辣烫坐下来。周行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我,自己将另一杯一饮而尽,我看着泛着油光的杯子,实在是没有喝的欲望,周行看看我,没说什么,只是笑。“你过得挺好的?”他问我。“也就那样了。”我答。“我妈她……”周行欲言又止,亮晶晶的眸子看向我。我顿时来了气:“你还知道问问你妈啊?当时走得那样绝情,你知道你妈有多伤心!”“当时走得是太匆忙了。”他挠了挠头。“你妈她挺好的,我不忙的时候就过去坐坐,陪她说说话……对了,你不去看看她?”周行的眼神黯淡下来,过了一会,他说:“不去了,去了就不想离开了。”他顿了顿,又说:“陈路,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拿起酒瓶狠狠灌了一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呢?”我问,“你过得怎么样?”“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周行说,两眼放着光,“我曾只身到过撒哈拉,在茫茫黄沙中迷路,体验了一次濒死的感觉;我也去过墨托的雪山,遇上雪崩,差点丧命;我还去了香格里拉,你知道吗?那里被称为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那里的天空真的很美;我还……”我静静地听他讲着,看着大千世界在我眼前出现,在我对面坐着的人已不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而是一位真正的行者,用脚步去丈量大好河山,用眼眸为世界绘下一幅幅精妙绝伦的画卷。
这样的周行,与我记忆中那个说着“我注定漂泊一生”的周行重叠了,使我看不真切,但我知道,这么多年,他的道,从未改变过。
那晚我们聊到很久,直到麻辣烫店铺要打烊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临别之际,我问周行要联系方式,他粲然一笑:“我没有手机,那东西太吵了。”我愕然。“有缘我们还会再见。”周行洒脱地将背包甩在背上,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样单薄,连影子看起来都是寂寞的。“再见。”我在心里默念着。
周行,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听说世上有一种鸟,它们没有脚,只能一直飞,到死才能落地。我想,周行就是那种鸟。当年他说,我们道不同,其实,我们都倔强地以自己的方式,守着自己的路,行着自己的道。
路与行,选哪个都是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