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越】
越国灭吴后的那一年,我将勾践授予的上将军印置于府邸中,带着她离开了越国。
我走时未带走珠宝,未带走荣誉,将奢华的上将军府抛在身后,甚至都不愿回头再看一眼人声鼎沸的繁华国度。心中早已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我只愿做一个普通人,与她过平凡的生活,直到白头。
你若问起我的身份,我也只能告诉你,我是范蠡,是越国大夫,是灭吴的大功臣,是越王勾践亲封的上将军。
但这一切,都只属于曾经。
【子禽】
文种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独坐在齐国的酒馆中尽兴饮酒。两名男子坐在我身后的酒桌旁,低声闲聊。
“听说越国大夫文种被赐死了呢!”成年男子的声音低沉。
“什么?不会吧?文种不是越国的大功臣么?怎么会……?”这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带着惊讶。
“你还不懂,功高震主知道么?据说文种是用越王亲赐的属镂剑自刎的呢!”
我执酒杯的手一顿,但最终还是举杯,将满杯好酒一饮而尽!
子禽,这一杯酒,算我送你上路……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曾在离开之前再三思忖,仍是给子禽留下了这样的字句,虽然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听我的。他是文官,他有他的固执,多少年的生死之交,我早已将他看得通透,只可笑我依然抱着无望的希望。
人人都说范蠡在最风光的时候离开,简直是傻子行径。可我一直知道,勾践从来就不是那种可以“同甘”的君主。他那么狠的人,前一刻能在夫差面前奴颜媚骨,一转头却取下夫差的首级,又怎么可能我们这些大功臣留后路呢?
我想子禽也不是看不清。他只是想相信一次,可勾践终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说起来多么可笑。当年夫差以属镂剑赐忠臣伍子胥自刎,间接导致了吴国的灭亡。如今这把剑,却被勾践放在文种的脖颈处,将他逼向了死亡。
“这位兄台。”我起身向方才那位成年男子一躬身,问道:“你可知越国大夫的尸骨埋在何处?”
那男子面色奇怪地看着我,还是将手中的酒杯一放,回了个礼,说:“不敢受如此大礼。听说文种是被厚葬在了越国西山上。”
“是么?多谢。”我淡然一笑,转身离去。
身后,那男子开口轻声说:“方才那位兄台,却有几分像越国的上将军范蠡呢……”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一切早已过去。
我大步走出酒馆,冬天的风在脸颊肆虐,又干又冷,吹僵了微笑着的嘴角,吹红了发烫的眼眶。
【棋局】
水光潋滟,山色空濛,晨雾迷离,鸟鸣空灵。
我在初秋的晨风中惬意地叹了一口气。有多少年没享受过这种生活了啊。陪勾践在吴国忍辱负重的那些年,忍受着吴人没完没了的轻视眼神和指指点点,没有交心的朋友,不敢面对刺眼的阳光,不敢尽兴地饮酒,不敢欣赏风景,流连四季,甚至连睡觉,枕席之下都藏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而如今的我,却能够驾一叶扁舟,泛舟五湖,没有负担,也没有羁绊,有的只是自由与旷达,在这些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阳光照进了我的心中。
晨雾中,又有一只渔船摇摇晃晃地飘来。船头执桨的老翁一头银发,神情舒展,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陈伯!”我起身微笑。
“诶!”渔船驶近我的船边,陈伯将桨一丢,纵身一跃,也不管他那渔舟,径直跳到我的船上来。眼见他像是随意跳跃,但船身却纹丝不动,心中了然,这也必是一位高人。
“陈伯,棋盘已备好,只等您了。”我侧身,将陈伯迎进船内。
棋盘纵横,黑白交错,指间翻飞。当年我的棋艺,连子禽都自愧弗如,如今面对陈伯,我却颇有几分力不从心。
我全神贯注,绞尽脑汁,与陈伯厮杀得难舍难分,眼见一个奇局将要设好,正待一网打尽之时,陈伯却是一拂袖,局中棋子顿时散了形状。
“陈伯,这……?”我急急抬头,手中的棋子没了落点。
“擦擦你的汗吧,年轻人。”陈伯将身体往后一仰,看也不看我地说道。
我心中一惊,抬手一抹额头,果然全是汗水。没想到,一局棋,竟将我陷得这样深。
“陈伯,我……”我讷讷地放下手中的棋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羞愧。
“年轻人,你也不必说了。”陈伯坐起身来,手指一敲棋盘,说:“你方才的局,我已经看清了。其实何必呢,赢了又如何,还不是狼狈不堪。”
“是。”我心中想起勾践一番苦心经营,才觉得陈伯的话千真万确。
“人生往往是在意的越多,就越辛苦。激流勇进是一种活法,泛舟游山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老头子我言尽于此,到底如何,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话音落下,陈伯的身影已不见。我倾身望去,只见那渔舟越来越远,最后竟像是消失在了雾里。
别真是遇上神仙了吧?我失笑,仰面躺倒船头。如果说离开越国后,我仍是有一些放不下,那么现在,我真正是敢说,完全放下了。
阳光穿透雾霭,照在我的脸上、心上,我直视着那笼着一层薄雾的太阳,只叹一句:好一片大好河山!
【白头】
“范郎。”耳边传来温婉动听的女性嗓音。
我在初春的暖阳中睁开虚阖的双眼。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紫纱裙,眉似远山,眼如秋水,唇比桃花,肤赛白玉,身材窈窕,姿态优雅。
“夷光。”我柔柔唤他。
夷光,我从苎萝村带出来的浣纱女,才貌双全,性情带着越国女子一贯的温软。在这之前,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是勾践复仇计划中的关键一环。英雄为美人折腰亦不少见,更何况是忠佞不分的夫差。
夷光,越人亲切地称她为西施姑娘,吴人却都愤恨地骂她是祸水,妖女。但其实,她和我一样,都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夷光,我的妻子,我离开越国时带走的最珍贵的人。我们一起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
又一起见证光明的到来。
“范郎,我泡好了茶,新采的明前茶。要喝一杯吗?”阳光下夷光微笑的眉眼像在闪光,她身后的檀木桌上摆着两只雨过天青色的茶盏,氤氲的热气从盏沿丝丝逸出。
“当然。”我的笑意更深,拉着夷光在桌边坐下。我执起一只茶盏,右手四指并紧托住盏底,拇指扣住盏沿,左手轻揭盏盖,清香顿时扑面而来。吹吹杯中舒展的茶叶,我饮下一口秋香色的茶水。
茶香味缠绵地绕过口舌,穿过鼻腔,进入我的四肢百骸。
“嗯!果然好茶!”我和夷光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相视而笑。
茶的滋味固然很好,但若是没有夷光,我还能如此享受么?我恍然地看着她静好的眉眼,想像她的黑发变作银丝,想像她的脸上开始有皱纹,想像我们变成耄耋老者,一起老去的画面,禁不住微笑起来。
美人迟暮是一件憾事,但只要有爱,又何惧衰老呢?你看那天边的云霞泛红,夕阳暖照,即使夜晚很快到来,谁又能责备她的短暂呢?
不说他生,不道来世,只求今生相守至白头,不离不弃,便已足矣。
这样平凡生活,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多少次惴惴不安地想过未来会怎样,而今终于惊喜地发现,喧嚣的流年以后,是温柔流淌的岁月河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