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这条河像一块墨色的壁,月光投下一汪明晃晃的虚幻。我猫起腰仔细地拣起一颗扁平的石块用力地贴着水面扔了出去,水面只是荡起一些波动便又立刻迫不及待地沉沉睡去。老八还在我身边絮叨,“你想要是等我把画画学出来,我爸得跑多少车,老成什么样啊。”河边是有马路的,只是这个时候路上早已没了车,于是那一排的路灯显得更是长,延伸到看不到的远方。我回头瞥了他一眼,灯光之下他的影子一寸一寸的瘦。“我没办法看他那个样子;这条路太难走,多少人最后都没混出个所以然。” 他的声音比这河面还要沉寂,并无丝毫沟坎波折。手心里头一块石子咯得生疼,再加这夜风吹得我实在是头晕脑胀,于是豁然起身拍拍屁股,“回去吧。”
出于对生命的无知和无畏,我和老八一起度过了志存高远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没有什么能够抑制我们心底的蠢蠢欲动喷薄而出,整个世界是光洁的,尽在掌握的。我也曾在他激昂的叙述中看到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都长大最终紧握住梦想的摸样,他的画作被虔诚地收藏在肃穆的美术馆之中,而一边拐角处的书店里面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朝架上放着的,我的著作走过去。我们痴迷于《猜火车》里那个颓废叛逆的青年,“选择生命、选择工作、选择终身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选择汽车、选择CD机、选择健康…选择低胆固醇和牙医保险、选择楼宇按揭、选择买第一间房子、选择你的朋友、选择分期付款的三件头西装、星期天傻乎乎收看无聊电视,边看边吃零食、选择苟延残存,选择腐朽……但我干嘛要这样做?我选择不要生命,我选择其他!”多么意气风发的摸样啊,几乎是要另人确信了这执着是能够打败一切,而梦想即是神祗,永不会在黑暗中崩塌。
可那些都是还没有上高三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我俯瞰着这些热血澎湃的话,一边感到一股难以排遣的失落涌上心头。
老八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绘画。倒不是因为他的父母——中国的许多家长是非常害怕孩子走上这样的路的。但是老八有一对真正爱他并愿意给予他充分自由的父母,这真的非常难得;而上帝却又往往是不会让未来的艺术家走得太一帆风顺的,他给了老八一个瑰丽的梦却没有给这个家庭足够支持他梦想的底气,说白了老八家太穷。那个像《我与地坛》中的可怜母亲一样常常小心翼翼地关心着他的老八的母亲,和因为日夜操劳早衰的他的父亲,都让我感到失魂落魄而又涩哑难言。直觉得真如那书中说的“生命中的许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只有我知道老八是多么才华横溢。
他的父母都太过普通,他们不是官员不是政客,也不是学识丰富的学者;他们无法理解老八的关于绘画的梦想,也无法偶尔跟他谈谈那些奇妙而荒诞的文学和音乐,他们常常是操劳了一整天回到家连新闻都不看倒头就睡。但他们从没阻止老八画画。他们给了老八最难能可贵的自由,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太过普通,除了给老八自由其他什么都没办法给他。而他们的爱和宽容恰恰像一道最沉重的箍,在梦想与现实的艰难拉锯之下,成为了让老八低头的最后那根稻草——比如母亲眼里的血丝或是父亲无声的叹息,随便哪一样都能将老八的心瞬间剖得鲜血淋漓;面对这个脆弱的家,他只能选择抛弃理想,走上人生中最荒凉的风景了。
常识告诉我们作家和画家的命运常常是非常悲惨的。这个广袤而物欲横流的世界越来越变本加厉地敷衍着年轻的梦想,却不允许稚嫩的灵魂敷衍它一丝一毫。所以当6月的高考渐渐逼近,曾经的激情盎然统统被绝望的现实狠狠阉割。在与这个世界交手的第18个年头里,我们不得不选择让这些飘渺的理想彻底地土崩瓦解。而我却又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有的事情放弃比坚持更让人觉得踏实,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实在太过懦弱,我想到了盖茨比,“他不知道那个梦已经丢在他背后了,丢在这个城市那边那一片无垠的混沌之中不知什么地方了,那里合众国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你看,连了不起的盖茨比都有这样的时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天鹅绒金矿》里的那个曾经说着要用摇滚革命改变世界的少年,最后不也摇身一变成为了世俗的大众偶像,迷失在笙歌中翩翩起舞。
此时我从虹口的地铁站下站,已经是晚上十点而我刚刚补完英语终于可以启程回家。地铁站旁边就是虹口体育馆,今夜似乎又有哪位明星在这里开演唱会,大街上依旧霓虹闪耀喧闹嘈杂充斥着各色的红男绿女。而老八此时不在我旁边,我估计他不是正在补课就是在补完课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从前像这样的礼拜六晚上我们总是窝在一起看电影听摇滚,而事实上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因为高三太忙了,就跟这个繁华永不沉寂的城市一样。《海上钢琴师》里的一句话突入我的脑海:“绵延的城市里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尽头。”此时我的心中十分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哀伤。早已没有什么好大动干戈的心了。
我想起那日河边的最后一瞥,我分明看到一颗眼泪从老八的眼眶直直地跌落下来。倒真是应了简嫃的那句话;如有来生,我也祈求做一棵树,深深地扎根于泥土,抬头就是追逐仰望了一生的天空,再没有琐碎纷扰能阻我与灵魂安静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