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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一个深夜,动车组在秦岭的崇山竣岭中高速穿行,乘客们在有节奏的车轮声和车厢暖暖的温度催促下都昏昏入睡了。一只灵巧的手悄悄伸进别人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钱夹,恰巧被在巡视的乘警看见了。乘警扑了过来,年轻的扒手迅速装起赃物往餐车方向逃去。
餐车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钻在餐桌底下捡拾别人扔的空酒瓶。餐车再过去是贵宾席,如果逃进去,扒手无疑便是瓮中之鳖。他想到了跳车,但他知道火车在山区是以每小时公里的速度飞驰,这样做只能粉身碎骨。仓皇之中,他回头一望,见那个乘警不再追他,正堵在餐车的那一头用对讲机说些什么,他知道这是联系其他警察,是在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怎么办?看来,无路可逃了!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动车组突然紧急制动。真乃天赐良机也!年轻的扒手立即打开离他最近的车窗,准备跳车。与此同时,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哎呀!我的眼睛!扒手下意识回头,只见那个拾破烂的脏孩子脸上鲜血直流原来紧急刹车时,那孩子头撞在酒瓶上,破碎的瓶子茬刺伤了孩子的脸和眼睛
年轻的扒手略一犹豫,从车窗上退了下来,一把抱起那个满脸是血的脏孩子,往乘警的方向奔去-----列车医务室在那头。
男孩得到了抢救,扒手却被警察铐走了。
乘警问扒手:本来你是可以跳车逃走的,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救那个孩子?
因为因为
你大胆说!
因为我我小时侯也是个在火车上捡酒瓶的脏孩子,没人理,也没人管
答案让警察一楞。
接下来着,乘警的话更让扒手浑身一颤:幸好!你在那一瞬间的选择不仅救了那个孩子,同时也救了你自己。你知道吗?你要跳车的地方恰巧是车辆在桥梁上运行,下面是万丈深渊呵!文章来源:://zhuan.uz.taobao.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3700字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白,我们应该相 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 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眼目。后来经历
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 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
国 就变了味,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俄国 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
圣陶的身世和对于文艺的见解,顾颉刚先生在《隔膜》序里说得极详。我所见他的生 活,也已具于另一文。这里只须指出他是生长在一个古风的城市——苏州——中的人,后来 又在一个乡镇——甪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径是做着小学教师;最后才到中国工商业中心 的上海市,做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直至现在。这二十年来时代的大变动,自然也给
他不少的 影响;辛亥革命,他在苏州;五四运动,他在甪直;五卅运动与国民革命,却是他在上海亲 见亲闻的。这几行简短的历史,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他小说里所表现的思想变迁的轨 迹。
因为是“如实地写”,所以是客观的。他的小说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极少,又不大用第 一身,笔锋也不常带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对话及作者关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释 里,往往出现,特别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之感》或《啼声》
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这是理 智的表现。圣陶的静默,是我们朋友里所仅有;他的“爱智”,不是偶然的。 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始时的思潮;但他能用 艺术表现,便较一般人为深入。他从母爱性爱一直写到儿童送一个小蚬回家,真算得博大周 详。母爱的力量在牺牲自己;顾颉刚先生最爱读的《潜隐
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 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独的蠢笨的乡下妇人用她全部的心与力,偷偷摸摸去爱
一个邻家 的孩子。这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性爱的理想似乎是夫妇一体,《隔膜》与《未厌集》中两篇 《小病》,可以算相当的实例。但这个理想是不容易达到的;有时不免来点儿“说谎的艺 术”(看《火灾》中《云翳》篇),有时母爱分
了性爱的力量,不免觉得“两样”;夫妇不 能一体时,有时更免不了离婚。离婚是近年常有的现象。但圣陶在《双影》里
所写的是女的 和男的离了婚,另嫁了一个气味相投的人;后来却又舍不得那男的。这是一个怪思想,是对 夫妇一体论的嘲笑。圣陶在这问题上,也许终于是个“怀疑派”罢?至于广泛地爱人爱动 物,圣陶以为只有孩子们行;成人是只有隔
膜与冷酷罢了。《隔膜》,《游泳》(《线下》 中),《晨》便写的这一类情形。他又写了些没有爱的人的苦闷,如
《归宿》里的青年, 《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离弃的妇人,《孤独》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却的》 (《火灾》中)里田女士与童女士的同性爱,也正是这种苦闷的另一样写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还有一面是尊重个性。圣陶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他写出被 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写一个 农妇的。对于中等家庭的主妇的服从与苦辛,他也有哀矜
之意。《春游》(《隔膜》中)里 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两封回信》里说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 里的蕙兰”,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未厌 集》里还有两篇小说(《遗腹子》,《小妹妹》),写重男轻女的传统对于女子压迫的力 量。圣陶做过多年小学教师,他最懂得儿童,也最关心儿童。他
以为儿童不是供我们游戏和 消遣的,也不是给我们防老的,他们应有他们自己的地位。他们有他们的权利与生活,我
们 不应嫌恶他们,也不应将他们当作我们的具体而微看。《啼声》(《火灾》中)是用了一个 女婴口吻的激烈的抗议;在圣陶的作品中,这是一篇仅见的激昂的文字。但写得好的是《低 能儿》,《一课》,《义儿》,《风潮》等篇;前
两篇写儿童的爱好自然,后两篇写教师以 成人看待儿童,以致有种种的不幸。其中《低能儿》是早经著名的。此外,
他还写了些被榨 取着的农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负压得不能喘气的。他憧憬着“艺术的生活”,艺术的生 活是自由的,发展个性的;而现在我们的生活,却都被揿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极 厌恶这些模型或方式;在这些方式之下,
他“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 (见《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说的另一面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假如上文所举各例大体上可说是理想的正面或 负面的单纯表现,这种便是复杂的纠纷的表现。如《祖母的心》(《火灾》中)写亲子之爱 与礼教的冲突,结果那一对新人物妥协了;这是现代一
个极普遍极葛藤的现象。《平常的故 事》里,理想被现实所蚕食,几至一些无余;这正是理想主义者烦闷的表白。《前
途》与此 篇调子相类,但写的是另一面。《城中》写腐败社会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疑忌与阴谋;而 他是还在准备抗争。《校长》与《搭班子》里两个校长正在高高兴兴地计划他们的新事业, 却来了旧势力的侵蚀;一个妥协了,一个
却似乎准备抗争一下。但《城中》与《搭班子》只 说到“准备”而止,以后怎样呢?是成功?失败?还是终于妥协呢?据
作品里的空气推测, 成功是不会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败,《搭班子》里的大概会妥协吧?圣陶在这里 只指出这种冲突的存在与自然的进展,并没有暗示解决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写《桥上》与 《抗争》,他似乎才进一步地追求了。《桥上》还不免是个人的“浪漫”的行动,作者没有 告诉我们全部的故事;《抗争》却有“集团”的意义,但结果是失败了,那领导者做了祭坛 前的牺牲。圣陶所显示给我们的,至此而止。还有《在民间》是冲突的别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说从《线下》后半部起)的一个重要的特色,便是写实主义手 法的完成。别人论这些作品,总侧重在题材方面;他们称赞他的“对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描 写”。这是并不错的。圣陶的生活与时代都在变动着,他的
眼从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与女 人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写城市中失业的知识工人(《城中》里的
《病 夫》)和教师的苦闷;他写战争时“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与一部分村镇人物的利己主义,提 心吊胆,琐屑等(如茅盾先生最爱的《潘先生在难中》,及《外国旗》)。他又写战争时兵 士的生活(《金耳环》);又写“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别》— 《大江月 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纪事》)。他还有一篇写“工人阶级的生活” 的《夏夜》(《未厌集》)(看钱杏邨先生《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见《现代中国文学作 家》第二卷)。他这样“描写了广阔的世间”;茅盾先生说他作《倪焕之》时才“第一次描 写了广阔的世间”,似乎是不对的(看《读〈倪焕
之〉》,附录在《倪焕之》后面)。他诚 然“长于表现城市小资产阶级”(钱语),但他并不是只长于这一种表现,更不
是专表现这 一种人物,或侧重于表现这一种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作品里。这时期圣陶的一贯的态度, 似乎只是“如实地写”一点;他的取材只是选择他所熟悉的,与一般写实主义者一样,并没 有显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长篇作品《倪焕之》,茅盾先生论为“有意为之的小说”, 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记》里还说:“每一个人物,我都用严正的态度如实地写”, 这可见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这时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着充分的客观的冷静(初期作品如 《饭》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发精炼,写实主义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这一篇 最可代表,是我所最爱的。— 只有《冥世别》是个例外;但正如鲁迅先生写不好《不周 山》一样,圣陶是不适于那种表现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写
实主义之路》(林伯脩译) 里说写实主义有三种。圣陶的应属于第二种,所谓“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这一点上说 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可以承认。
我们的短篇小说,“即兴”而成的最多,注意结构的实在没有几个人;鲁迅先生与圣陶 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们的作品都
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谨严而不单调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 品更胜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别体,《隔膜》自颇紧凑,但
《不快之感》及《啼声》,就没 有多少精彩;又《晓行》,《旅路的伴侣》两篇(《火灾》中),虽穿插颇费苦心,
究竟嫌 破碎些(《悲哀的重载》却较好)。这些时候,圣陶爱用抽象观念的比喻,如“失望之 渊”,“烦闷之渊”等,在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陈旧或浮浅了。他又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 失去自然的风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释的地方,往往
太正经,又太多。如《苦菜》(《隔 膜》中)固是第一身的叙述,但后面那一个公式与其说明,也太煞风景了。圣陶
写对话似不 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往往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写作最 快,但决非不
经心;他在《倪焕之》的《自记》里说:“斟酌字句的癖习越来越深”,我们 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态度。他最擅长的是结尾,
他的作品的结尾,几乎没有一篇不波俏的。他 自己曾戏以此自诩;钱杏邨先生也说他的小说,“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
人有悠然不尽之 感。”
《短篇小说的“推拿”》8700字
《哺乳期的女人》和《地球上的王家庄》,是我最喜欢的毕飞宇的两个短篇小说。这是毕飞宇早期的两个备受关注、给他带来很大声誉的文本。的确,这是两个极其耐读的小说。我所说的耐读,一是文本本身具有超常的可读性,文字的细腻,故事的讲述,蕴含的情感张力,都会令人在其中流连忘返;二是,时隔多年过去,这两个短篇小说可以重读,丝毫不觉乏味,而仍然会陡增新鲜感,让人对其还保持着恰当的精神和心理的温度。而一个小说令一位读者,在相隔一定时间后依然能够重读,正是这个小说有可能成为未来经典的征兆。 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写于1996年,这让我们惊叹时间的流逝,但更让人惊叹的是,二十年过去了,这篇小说并不显得陈旧,相反让我们感觉它所书写的,就是今天发生的现实。毕飞宇以其艺术敏感,洞悉到时代的脉搏,从一个男孩的“异常”举动切入,写出了乡镇在当下的衰败境遇。这让我想到帕慕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小说就是用一根针,挖一口井。”可以说,毕飞宇手中就操持着这样一根金针,他以极为微妙的笔法写出了当代乡村的破败与伤痛。 断桥镇的安宁让我们有一丝恍惚,这里“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文字中间透示出的氛围,让我们想到沈从文的《边城》,仿佛“断桥镇”也是一个宁静的乌托邦。但读下去,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联想无法持续下去。在《边城》的世界里,有一种生活的整全性,茶峒人的水边生活,端午习俗,人的哀乐,一切都浑然天成,有一种自足的静谧。而我们在“断桥镇”所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残破和断裂。这里缺少生机,年青人都到外地谋生去了,断桥镇因此成为一个季候性的存在,成为一个生活的“后景”。还有,这个断桥镇,是个只有两条路的小镇,“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两条路都是狭小的、逼仄的,但流动的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是夹河了,它汇进了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于是,断桥镇所有的年轻人都涌向这条宽大的水路挤进喧闹的城市,留下老人和孩子滞留在逼仄的石巷中。显然,毕飞宇这些貌似一个旁观者的叙述,呈现的是,一个被渐渐遗弃的乡村小镇无法摆脱的寂寞和沉重。 在这样的“后景”中,毕飞宇讲述了一个“男孩”的故事。“男孩”的意象,在当代小说中常常出现,从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到余华笔下黄昏里的“男孩”,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都有一种“本真性”,他们可以单纯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欲望,也因此,他们的“本真性”与周遭的世界形成了某种张力。小说家则借助这股张力将叙述铺展开来,将我们带到或冷酷或忧伤的叙事情境中去。 在毕飞宇这篇小说里,我们看到“男孩”旺旺,对惠嫂乳房的迷恋。他禁不住去凝视、甚至去咬住惠嫂的乳房。这种冲动,毫无疑问源于一种“本真性”的渴望。他被父母留在“断桥镇”,被“不锈钢碗”和“锃亮的不锈钢调羹”一点一点喂大。我们可以感觉到,毕飞宇在有意经营金属的“冷硬”与母性的“温热”之间的对比,他在向读者暗示,旺旺对乳房的渴望,自然而且顺理成章。但是,对于“断桥镇”的人们来说,哺乳期女人的身体,充满“性”的意味。七岁旺旺的“异常”举动,被视为“流氓”行为。这种巨大的错位,无疑让我们感到无限的忧伤。在旺旺眼中,惠嫂的“身体”其实是母亲的替代物,它所补全的是一??男孩缺失的母爱,而在“断桥镇”人们的眼中,哺乳期女人的身体,则是欲望的对象。这种“经验”对“本真性”的误读,是毕飞宇这篇小说的核心动力。 然而,也正是在这种荒唐的“误读”中,我们的内心被擦伤了,我们在这样的叙事中,感受到1990年代以来资本逻辑主导下的“山乡巨变”给乡村乡镇带来的冲击,他们生活的“整全性”被瓦解了。他们变成飞来飞去的候鸟,穿梭在城乡之间,而像旺旺一样的雏鸟,则在承受这样的无爱的伤痛。从这个意义上讲,毕飞宇书写的不仅仅是一个“男孩”的故事,也是一个“中国故事”。他选取了一个微小的切片,用一根针挖一口井,通过一个男孩写出了时代内部的隐痛。同时,他所选取的修辞策略,也让我们想到莫言的《丰乳肥臀》。如果说《丰乳肥臀》中“恋乳”的上官金童是现代中国遭遇西方时,生出的文化怪胎,那么旺旺以及这个故事,则是全球化时代,乡村文化破败的隐喻。 这个巨大的隐喻,竟是凭借悠长而绵密的细部工笔而完成的。 我们看到,当惠嫂怀着满腔的母爱,来满足旺旺对母乳的好奇和渴望时,却遭到了旺旺的断然拒绝。这部曾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的作品,把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无比厚重:爱与欲、圣洁与妖娆、伟大与罪恶……这些近乎二元对立的沉甸甸的主题,围绕着乳房和哺乳蔓延开来,更让我们由衷地感慨那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种“轻”,不仅仅是由文本中那个发生在小乡镇小人物身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引发的,尤其是,这种“轻”还不动声色地隐藏在毕飞宇精心铺排的每一个细节的褶皱里。我们知道,毕飞宇是特别擅长刻画细节的,在这部短篇中,细节和细部,已经不再是锦上添花般的细腻描写,细节和细部已然成为叙述本身,推动着情节义无反顾地向前,让人物的灵魂,在工笔细描下肆意蓬勃张扬。而“哺乳期的女人”――这篇小说的名字,竟然始终会让我联想到西方古典油画,而小说的叙述,也的确如同一幅诱人的人体油画,那些被放大的细部永远也让人欣赏不够。 旺旺家和惠嫂家,是留守在断桥镇的两户人家。“旺旺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其实并不叫旺旺。但是旺旺的手上整天都要提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大家就喊他旺旺”。在那个时代,每天能吃到“旺旺”无疑是少数“先富起来的人”的专利,但膨化食品靓丽的外表,却无法掩饰其内在的空洞和虚幻。成天啃着“旺旺”的旺旺内心是虚空的,虚空到在城里打工的父母,在他的眼里永远只是一张汇款单。“惠嫂原来也在外头”,回家是生孩子的,生了一个男孩,还在吃奶。实际上,故事的发生,就存在于这个“哺乳期的女人”和成天啃“旺旺”雪饼的孩子之间。 旺旺从小就没有吃过母乳,“衔他妈妈的奶头只有一次,吮不出内容,妈妈就叫疼”,旺旺是吃着用不锈钢调羹从不锈钢碗舀出的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长大的。旺旺长得壮,“比拱奶头拱出来的奶丸子还要硬铮”。奶奶告诉他,不锈钢调羹,这个没有温度的器皿,击打不锈钢空碗所发出的悦耳的工业品声响,就是“妈的奶子”。或许,在旺旺看到惠嫂的乳房之前,奶子对他而言,就是如此坚硬而冰冷的。“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肿胀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弗洛姆说过,“女性的力量就在于以自己的全部血肉和情感使孩子成长起来,失去母亲的童年,是不正常的童年,他们的心理往往会发生扭曲和变态,他们往往在最初遇到的女性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于是,在旺旺的心目中,第一次赋予空洞的汇款单以具体而丰满的形象,那就是惠嫂的乳房。“硕健巨大”的乳房,满足了他对母性的所有憧憬和想象,犹如一个漂泊归来的浪子,旺旺在这里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他“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 然而,没有人知道旺旺的心事,没有人理解旺旺的梦想,他的行为立即遭受到全镇人的责难。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为此,爷爷狠狠打了他。“他并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水无声无息,肉体的惩罚,让他懵懂地把母性与罪恶混淆在一起,而这种混淆,造成了他这个年龄不应承受的充盈着疼痛的悲伤。或许,圣洁与妖娆的确只有一步之遥。正如惠嫂的乳房,“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当旺旺心中的圣洁被误解为妖娆后,他被击垮了,病倒了。然而,人的天性中对母爱的追求如此强烈,使他无法舍弃那柔软的乳房带给他的心灵慰藉,他天天躲在门背后偷看惠嫂给儿子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他的忧伤唤起惠嫂强烈的同情。她决定给旺旺喂奶。“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母亲的气味,气味的至高无上。”但是,令人心碎的是,这种崇高感随即被罪恶感所淹没,乳房化作了邪恶的诱惑。“旺旺不敢动。那只让他牵魂的母亲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愧又惶恐。”“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扔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瞬间就粉碎了惠嫂行为的崇高与圣洁,她也近乎疯狂了,“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她对围观的人“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则讲述大力神赫刺克勒斯的故事。赫刺克勒斯在十字路口遇到两位美丽的女神,一位自称“幸福”,另一位叫做“美德”。“幸福”说,只要追随她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各种人生享乐;而“美德”则告诉他,只有通过劳动和磨炼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赫刺克勒斯的选择其实也是我们人类的选择。或许,美总是会呈现出正反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一如美丽的乳房,既是圣洁母性的象征,又是欲望堕落的诱惑。不同的选择,折射出心灵不同的镜像。毕飞宇在《哺乳期的女人》中以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细节,揭示了人性中最阴暗的部分。赫刺克勒斯的十字路口,密布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如何选择成为了一次又一次人性背后的考量。 是的,平静的、有劲道的、不露声色的叙述,一定会榨干生活全部的水分,貌似平淡实则撼人心魄的“残酷”叙述,才有可能造就了短篇小说叙事强大的内爆力。这里,我们再次体会到小说叙事的意义所在: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仅仅讲述一个故事是不够的,它应该是既有趣又被升华了的故事。许多杰出的小说家选择这样给叙述增加“几何级数”,毕飞宇同样如此。而娴熟而自然地将一个普通的故事进行富有寓意和吸引力的升华,正是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和使命。而这种“升华”,“超越”生活本身的高度,则在于作家的价值取向、艺术才华和叙事伦理的综合体现。毕飞宇以超然的笔法,描摹了我们这个变动不羁时代,乡镇生活中人性的逼仄和苦楚。 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如果仅仅局限在对现实本身的打量、揣度和判断,无疑会窒息我们的想象力,作家也就无法发现更多的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秘密,无法发现更多人性呈现中命运的变数。因此,短篇小说写作,需要伸展到超出具象世界的模糊的边界,寻找出另一种空灵的叙事走向。于是,一些喜欢超越现??的作家,就可能因为“写实”的文学理想迫于现实的压力,终至建构变奏、“飞翔”的寓言。 《地球上的王家庄》就是这样一个寓言。在毕飞宇的“王家庄”系列作品中,这个小说可以算是一个“另类”。在《玉米》《玉秀》《玉秧》《平原》等作品中,王家庄是鲜活而丰富的,在历史大背景的基础上,生活的细节,把这个不起眼的村庄一点点地铺展开来,人物的喜怒哀乐,填充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使“王家庄”具有了属于自己的温度,真实可感,且愈加饱满。但是,毕飞宇精心营构的“王家庄”在《地球上的王家庄》这部短篇中,渐渐地消失在一张小小的“世界地图”里面。“世界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几个王家庄大?地图上什么都有,甚至连美帝、苏修都有,为什么反而没有我们王家庄?王家庄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家庄在哪儿,地图它凭什么忽视了我们?”看起来,这就像是几个蒙昧孩子的玩笑话,但其实已经暴露了作者创作的真实意图。作者在“王家庄”的前面加上了“地球上的”这样的限制语,很显然,作者所要讲述的故事范围已经扩大。他想写的已经不再是玉米、玉秧……这样的小人物、小事件、小的生活断面,一张世界地图,已然把话题引向了对中国与世界,地球与宇宙,存在与本质的探究与思考。 “世界一定有一个基础,这个是肯定的。可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托起了我们?是什么支撑了我们?”联系上面那几个问题,一连串的“天问”,毕飞宇却将它交给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读者读起来又毫无违缪感,这是小说中最有意味的部分,也是彰显作者创作风格的地方。小说一开头却是写,“我”可以从一数到一千却数不清鸭子的数量,这就奠定了诙谐的基调,到后面,“我”猜测着世界的形状,决定带着鸭子去寻找世界边缘的时候,这种诙谐的感觉更是不断地升级,让人忍俊不禁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有一个思绪一直遨游在宇宙间的“神经病”父亲,一切似乎又不再奇怪,都变得顺理成章。而最后,“我”自然也被归入了“神经病”的队列。毕飞宇巧妙且充分地利用了儿童视角和他诙谐幽默的创作天分,把一个如此大的主题处理得如此简单轻巧,举重若轻,仿佛阿基米德的杠杆,在嘴角上扬的一瞬间,就撬起了永恒的沉重。 其实,作品中的“我”,除了有化重为轻的魔力之外,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对立与统一的隐喻体。“我”身上之所以会产生诙谐的效果,其根源在于“我”生长在王家庄这样闭塞的空间里。在“我”或“我们”的认知里,王家庄是中国的中心,也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版图是由王家庄这个中心辐射开去的。而“世界地图”则彻底地颠覆了整个村子原有的共识。“我”可以说就是封闭愚昧乡村的文化象征,“我”与“世界地图”就是封闭的乡村与开阔的世界,“我”的疑虑和恐惧都是因为“我”对世界的茫然无知。故事中的“王家庄”是历史中的王家庄,但王家庄中的现实不论是在特定的年代还是现在,都还依然存在着,还有许许多多个“王家庄”坐落在中国的各个角落里,这些村子里的人,可曾像我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也曾想过要走出村子走到世界的边缘看个究竟?毕飞宇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值新千年伊始,全球化的时代,中国面临着是否要走入世界的抉择,以及如何走入世界、走入世界后又该如何等问题。毕飞宇用他的小主人公和小主人公的父亲给出了他的答案――“我要带上我的鸭子,一起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不论怎样,毕飞宇都坚持要勇敢地走出这一步。危险的最大值很可能就是安全的临界点,世界的边缘,也可能就是世界的中心;地球是圆的,不论我们怎么走都不会一直“坠落”。不论从什么角度,这些似乎都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所应该考虑的,它是一个国家甚至是整个人类所要思考的哲学问题。但是,谁又能说得准,或许孩子简单纯真的本质,就是打开真理那扇大门的钥匙呢? 毕飞宇凭借这个不到五千字的短篇“窄板”,举重若轻地就把王家庄“拎”在了地球上,恰似亦真亦幻的醉拳,出神入化,意象迭出,于虚实之间点击世相的“存在”。想想看,这是怎样的一种系统开合与叙事策略?小说中的一招一式,拓展着想象世界的柔步与“勾连”,呈现出毕飞宇成竹在胸的文学自信和变幻莫测的艺术才华,叙述于波谲云诡的纷繁意念中,寻求一种特定时代世界平衡的哲学确证。 我一直认为,短篇小说由于艺术表现形式上天然的短小、敏锐、快捷以及叙述技术的探索性特征,往往凝聚着作家更深层次的艺术思考与追求,进而更能凸现作家的艺术创造力。这一点,在《地球上的王家庄》里体现得非常突出。一个小小的王家庄,如何能“立”于地球之上,进而容载下特殊时期那?O端的话语思维和体系?或者说,小说家采用什么方式,去覆盖这个存在世界的真实具象,才可能抵达意识空间的朦胧与幽深,并且,义无反顾地实施虚实幻化转换的“存在”勘探。我想,毕飞宇一定是让自己的翅膀紧贴想象的地面飞翔,进行着超越现实、创造寓言的哲学实践。因为,存在的可能性在哲学家那里,就是反思的结论性终点,而在小说家那里,则是小说的想象起点。一旦小说家把“存在”的可能看成小说思考的对象,那么就“可能”开拓出一个崭新的想象天地。对此,昆德拉说得很明白:“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思考存在,研究存在。” 进一步讲,在《地球上的王家庄》里,毕飞宇把一切意识形态的道具和生存苦难,统统推到了叙事的后台,掩蔽于地下,由此预留出一大片“纯真”的天空,通过一个八岁儿童蒙昧未开的想象之眼,来探测这个虚幻的地球和整个不知属于谁的宇宙空间,去寻找这个世界存在的真相。小说中,读者只能看到隐约的“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刘胡兰和雷锋的故事”,这些,也已渐渐随风飘散。疯狂的政治斗争被作家滤掉之后,反衬出了乌金荡、大纵湖那田园牧歌式的自我氤氲。“我”、父亲、王爱国、王爱贫,或者村庄中的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向世界发出不解的问询和猜测,他们既认为王家庄是宇宙的中心,又一个个游弋于世界的边缘。由“我”的乌金荡世界、“父亲”的黑夜世界和村民的“太阳”世界,组成了三个戏谑与反讽的虚实“帆板”,用父亲带来的一张世界地图,开启王家庄连接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环球考察”。事实上,与鲁迅笔下的那个未庄一样,王家庄仍然是一片革命语系覆盖下的启蒙真空,毕飞宇将笔触游走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对社会与人生进行形而上的哲学考量,深刻表达“**”荒谬愚昧的本质,对国民心理与社会虚妄现象双重审视和批判。无疑,《地球上的王家庄》就是一部在深层次上审视民族人性扭曲、心理变态的寓言。可以这样讲,毕飞宇的这种艺术追求,改写甚至超越了20世纪乡土文学尤其是“伤痕文学”框架中革命、启蒙和审美的话语谱系,我们从发生学和存在学的意义来考察,作家通过“法术性”的想象和语言实践,再次获得了创作精神上的自我确证与突破,在乌金荡的碧水中,荡漾起文学气象的“活态”之波。 毕飞宇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写着写着就把文章写歪了。但很奇怪,我写歪了,却一点也不沮丧。”其实,我始终觉得,动笔的时候,他一定是处于某种微醺的状态,乘着醉意起手出拳。上下之间的天地往来,左右扩张的极致有度,动静兼备的神质妙韵,进退由之的幻化腾挪……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于毕飞宇“歪”到了点儿上,“斜”中了命门,“歪打正着”地主动运用一套梦幻般的醉拳,以未被污染的孩童的眼睛,勘探那个时代的荒诞,将人生本能的灵魂诗性,进行了一次有意味的夸饰性扩张。如果说,毕飞宇的代表作《青衣》、“三玉”、《平原》《推拿》等创作风格总体趋向于写实主义的“凝重”拳击,那么,这篇《地球上的王家庄》,则是一种虚实相交的“柔术”,是一种艺术的“推拿”,轻盈里透露着刚劲,伸缩处翻卷着智谋,将文学的本质升华为禅性的哲学和妙悟。飘然间,笔端带出柔术般“四两拨千斤”的灵动,恰如杨露禅手托麻雀,以力生力。这种看似用力,实则用意的艺术手法,呈现出毕飞宇创作个性澄净和通透的鲜明特色。 艺术的至高境界,就是能够实现平衡中的哲学。毕飞宇在局促的篇幅里充满哲性的操度,既勘探到了“存在”,也打造出了协调和平衡。小说的结局是,在**那扭曲的时代,父亲早被村民称为神经病了,“后来人们也直喊我是神经病,神经病从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兴,我八岁的那一年就和我父亲平起平坐了。”毕飞宇在完成了父与子以及王家庄荒诞的平衡后,也很好地破解了小说哲学的存在密码和互证迷津,于现实与浪漫、主观与客观、具体与抽象的多维组合处,凝聚起一种植根于虚实幻化转换中充满辩证法的叙事信仰。无疑,毕飞宇的这种别具一格的艺术创造,是实现自我突破后螺旋式上升的一个新的精神道场。“谁把握了精神道场,谁就具有真正的生命力。”黑格尔的这句话说得真好。我感到,这样的写作,还体现为一种尊严,一个作家的尊严,其中蕴藉着作家的责任和担当,只有这样,其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梦想,所有的诉求,所有的激情、真诚和愤怒,都尽在他的叙述中完成。 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王家庄”为中国的文学地理填补了有关苏北的空缺,也为中国当代的乡土文学贡献了又一个“原乡”。虽然,《地球上的王家庄》是“王家庄”系列中的“另类”,但它依然还是“王家庄”。在中国与世界之间的褶皱中,还存在着一个隐性的问题――中国乡村,它像断带一般横亘在未来与过去之间,我们在谋划如何发展、变革它的同时,也应该为这些乡村的命运认真思量。这是《地球上的王家庄》这个短篇小说的隐性思考,这样的忧思,弥漫在整个“王家庄”,也或隐或现地内含在许多中国乡土文学作品中,中国的乡村,早已成为这些作家悠远的、难以释怀的“乡愁”。 一个短篇小说的体积所能涵括的生活容量,如何能够在有限的叙事时空里,呈现、延展、超越存在本身的人性空间,是体现一个作家信仰、艺术追求和审美维度的关键。托妮?莫瑞森说过,其痴迷于小说的理由是,“它扩大了我的生存”,对于一个好的小说家来说,文学写作,从来就不会成为滥情和展示虚无的产物,它一定是对生存、现实的深入、细腻体察,尤其充满人道主义、人性的追问,在生存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里,洞悉俗世存在的种种不可理喻性。我们看到,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常常从一个从容、节奏舒缓的叙述开始,缓缓地扎进生活深处,从容地咀嚼或吞吐现实生态的龃龉,生长延展出强大、鲜活欲滴的枝蔓。人文的情愫,被牢牢地嵌入叙事的草地上。在叙述上,看似用力均匀,但无法掩饰那种对现实锐利、直面的压迫状态,有时,他也常常故意“压迫”故事或情节的形状,以柔美式的叙事掘进,简洁地白描生活原点的恍然。 作家张炜曾说过,一个短篇小说不繁荣的时代,必是浮躁的、走神的时代。一个时代价值观的变化,直接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取向和审美判断。尽管人们的兴奋点已经分散,小说在这个社会的整体分量也已经大不如前,但艺术家、作家的责任和使命永远也不会终结。我们不祈望文学能在具体的空间和时间内,立竿见影地影响和改变生活,但至少,这种文体所具有的扭转精神生活的张力和纯净心灵的庄重感、仪式感,不应也不会被销蚀和淡化。毕飞宇的小说就是这样,总是能在他的“推拿”中,让我们感受生活的劲道和肌理,如“化骨绵掌”,无声无息地化去遮蔽生活的表象,让我们一次次从阅读中感受那份发现存在之秘的惊喜。 责任编辑 李秀龙
《短篇小说的能量》9600字
一 就我所知,写过长篇小说之前没写过几个短篇小说的作家,几乎很少。但写过短篇小说之后再也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的作家却为数不少。在他们看来,短篇小说也许能更充分地表明自己的诗学立场。契诃夫、芥川龙之介、鲁迅、博尔赫斯、卡佛、汪曾祺等作家,一辈子都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却以短篇小说名世。也有一些大作家,尽管花了大力气写了长篇,但留下的,还是几个短篇。于是我们就有理由带着顶礼膜拜的口吻说,在短篇小说领域,短即是长,少即是多,留白即文字。 鲁迅为什么不写作长篇小说,颇费猜测。有人认为他惜字如金,无法大手大脚地挥洒文字;有人认为他没有大的思想体系(鲁迅本人也曾十分谦逊地表示自己没有写长篇的“伟大的才能”);还有人认为他老人家“长期作战在与反动文人斗争的第一线”,什么事看不惯就以文章为投枪匕首,以致徒夺文力,无暇他顾。而我一度认为,写作长篇小说不只是脑力活,还是一桩体力活――正如那些优秀的足球运动员所言,踢一场九十多分钟的足球不只是体力活,还是一桩脑力活――鲁迅先生块头小,晚年又多病,自然无法承受长篇小说写作所带来的体能消耗。这意味着,写长篇不仅需要一种内在的能量,还需要一种外在的能量。所谓外在的能量,就涉及到作家的体质问题了。芥川龙之介在35岁时,就因为不堪忍受神经衰弱所引发的幻觉症和身心疲乏,最终服药自尽,卡佛50岁时就死于肺癌,鲁迅55岁时死于肺结核,而博尔赫斯56岁后双目渐渐失明……从这一点来看,作家的体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决定作品的体量。 卡佛终其一生,只写短篇小说与诗。他喜欢的作家,也多属短篇圣手,譬如契诃夫、奥康纳、海明威等。卡佛只写短篇不写长篇的创作企图就十分明确:因为他要写那种坐下来就可以一气呵成的东西,他一直担心有人随时会抽走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当然,这只是一个略带心酸的幽默说法。卡佛找到一张安稳的椅子之后又怎样?他照样没有产生那种写作长篇的野心,而是一如既往地醉心于短篇,把这门手艺活干得无可挑剔。卡佛一辈子写了56个短篇,在村上春树看来,至少有六个会被后人奉为经典。这六个小说加起来,也达不到一个长篇小说的长度。但它的美学质量,岂是以文本体量来计? 相比之下,博尔赫斯算是收入稳定,生活优裕的,但他也给自己只写短篇小说找到了一个不能称其为理由的理由: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极其懒散的人。另一方面,他对长篇小说写作也抱有偏见,认为“长篇小说往往是纯粹的堆积”。事实上,博尔赫斯很早就发现自己更适合写短篇,其原因是能从中更好地找到一种“美学的统一”。的确,通过短篇小说,博尔赫斯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叙述形态。我们若是细细寻绎,就会发现他的小说里面盘着一条蛇,首尾衔接,构成了一个把有限时空推向无限时空的小宇宙。那个小宇宙,才是博尔赫斯独有的。作为一名出色的文体家,博氏既没有逸出固有的范式,也无意于写出鸿篇巨制。 二 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没有孰优孰劣之别,作家不过是通过各自擅长的文体完成一次自我确认。一个作家倾向于短篇小说创作,并非出于犯懒,正如写长篇并不意味着一个作家有多勤奋。长和短,拿捏得好,都是一门技艺。有此一说:写长篇小说之前必须经过短篇小说的训练。事实上,从短篇到长篇,没有一个文体意义上的循序渐进的过程。你让一名打三个回合的拳击手打满十一个回合,他一时间会无法适应。因为十一个回合的拳击比赛对节奏的控制、呼吸的调整、速度与力量的要求,都是不一样的。因此,擅长打三个回合的优秀拳手完全有理由不参加十一个回合的比赛;进一步说,他即便具备打十一个回合的能力,也会因为个人倾向,拒绝从自己独擅胜场的拳台转移到另一个规则不同的拳台。 尽管有些长篇小说是由一系列风格一致的短篇小说连缀而成,但长篇小说绝不是短篇小说的延伸,反过来说,后者亦非前者的浓缩。我常常听一些作家朋友说,他们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有些素材用不上,变成竹头木橛,弃之可惜,因此就写进短篇小说里面。但写作短篇小说的过程中也会出现这样一种状况:写着,写着,思绪便如抽丝般越抽越长,于是就有了以此为框架延展成长篇小说的可能性。 优秀的作家,能把自己最夺目的那一部分才华放进短篇小说里面,而短篇小说的能量也由此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把短篇小说玩熟了之后,也有的小说家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切口,更进一步拓展自己的经验领域。受契诃夫的启发,卡佛在晚期作品里就曾尝试着,让自己的小说可以突破原有的写作经验的约束,尽可能把小说的篇幅抻长一点。小说篇幅的长短往往与作家内心的尺度有关。很多作家在写作之前就隐约知道,这部作品的篇幅到底抻拉多长才会让自己最舒服。在既定的篇幅里面,文字所营造的氛围可以罩住全篇。长了,有时难免会罩不住。 就我阅读所及,芥川龙之介写过的最长的一篇小说是《水虎》,鲁迅最长的一篇小说是《阿Q正传》,汪曾祺是《大淖纪事》,而博尔赫斯最长的一篇小说恐怕没超过一万字。短篇小说作家把小说写长,把气息拉长,很有可能是为写作长篇小说热身吧。但遗憾的是,他们往往是在热身之后并没有打算投身长跑运动。 在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间,还有一种我们称之为“中篇小说”的文体。中篇抻长一点,就是“小长篇”,短篇抻长一点就是“小中篇”。这种称法尽管在业内早已叫开了,但我至今对中篇与短篇的中间地带仍然存有模糊的认识。早些年,我所写的短篇小说的篇幅大约在一万五千字左右。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存在某种强迫症。事实上,我在写作过程中无须刻意深求,写完了,一个短篇通常能掌控在自己认定的某个尺度之内,不多也不少。我与几位小说界的同道有过交流,他们尽管对小说篇幅没有一定之规,但总体来看,有些人的短篇小说以五千至一万字居多,有些人则以一万至一万五千字居多,短篇小说在两万字左右的,似乎不多见。如果说,毕达哥拉斯的观点“数在物之先”是不刊之论,那么大至天体,小至一个短篇小说,都无一例外地受到数的支配。后来,我曾试着改变一下路数,写了几个两万字左右的小说,如《风月谈》《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苏教授的腰》等,原本是准备当作中篇小说来发表,但编辑还是将它们归入短篇小说名下。《在肉上》的字数统计是两万五千余字,算得上中篇了,但翻译成韩文之后,韩国一家出版社把它当作短篇选进《中韩杰作短篇选》。这些年,我写了一些貌似短篇的中篇小说或貌似中篇的短篇小说。相对而言,我创作短篇小说的数量要多于中篇,有意无意间就形成了一种自律,哪些是可以写的,哪些是不可以写的,怎样的长度是可以把握的,怎样的长度是不可把握的,似乎也能了然于胸。也就是说,一种潜意识里就有的形式尺度在无形中影响了我的写作。近两年,我的短篇小说越写越短,篇幅从一万五千字左右减至万字以内,带来的结果是,布局的疏密、句式的长短、造境的虚实、节奏的快慢等,都有了些微变化。由此我意识到,改变写作路数,不妨从篇幅的长短上着手。 清人郑板桥画论中一段关于画竹的经验之谈,也许可以帮助我们阐明小说创作中“多”与“少”的辩证关系。他说,他刚开始画竹时,能少而不能多。渐渐地,手熟了,竹干、竹叶可以在顷刻间画成密密一片。但问题来了,画多了,又不能少。少,是为了获取更多,操作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及至后来,他下了很多笨功夫,才慢慢悟得减枝减叶的笔法。短篇小说由丰而俭的写作过程也是如此。至少我个人感觉是如此。尽管我们说,文体本身的艺术难度与文本长度没有成正比,但有时候,把短篇小说往“短”里写,并且从“短”里求“长”,其艺术难度一点都不亚于写一个中篇。 我去年所写的短篇小说《谈谈这些年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在一条河流般寂静的大街上》都在万字以内,《夜宴杂谈》《长生》也就万余字。但我发现,我写一篇万字小说跟写一篇两万字以上的小说所耗费的精力与时间并没有相差太多。同样地,如果有一天,我把小说写进五千字以内,大约不比写一个万字小说更省时省力。 三 从契诃夫、鲁迅、博尔赫斯等短篇名手的文风来看,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简洁。读他们的小说,我们能够感觉出他们是一个好木匠。他们知道哪些木头可用,哪些不可用;有些木头再好,如不适用,宁可舍弃;有些木头此时用不上,也不着急,放上一阵子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他们还知道怎样节省木料,用最少的木料干最漂亮的活,该雕花的地方,就精雕细琢,该因陋就简的地方,就不事雕琢。在用词上,他们总是做到恰到好处。除了简洁,他们能保持一贯的准确。准确,是主体意识明晰的一种表现。因为有了这种准确性,我们在情节与情节之间,句子与句子、词语与词语之间,仿佛能听到榫头与卯之间发出的咔的一声。卡佛曾多次引用庞德的一个观点,认为“准确”是小说家唯一的道德标准。如果说,奥康纳能准确地抓住一种给小说带来某种决定性变化的“天惠时刻”,那么,卡佛也总能在“眼角瞥见”的那一瞬间,故作轻松地抓住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眼明手快,这是卡佛的厉害之处。 上述一些作家,之所以把短篇小说写得那么简洁、准确,很大程度上跟他们在本质上是一位诗人有关。他们当中有些人尽管不以诗名,但至少也写过诗。我倾向于认为,写过诗的作家与未曾写过诗的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进言之,写过诗的作家,更注重意蕴空间的拓展、语言的锤炼。至少,他们可以借助诗歌清除小说语言中芜杂的成分。说短篇小说写得像一首诗,是就其文本内部的精神性而言。一部隽永的短篇小说与一首美妙的短诗,尽管有着不同的表述方式,但二者给我们所带来的享受却是一样的。中国作家中,像鲁迅、师陀、废名、汪曾祺的小说,仰承旧诗或新诗的美学荫护,一出手就呈现出不同凡响的文学质地。鲁迅研究过西方现代派诗歌,诗人张枣解读《野草》时认为鲁迅是第一个在新诗中确立现代主体的诗人,因此,他的小说里就有一种诗意现代性;废名也算得上现代派诗人中的代表人物,读他的短篇小说能读出唐人绝句的气味来。国外擅长写短篇的作家中,卡佛在未出小说集之前出过好几部诗集,博尔赫斯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芥川龙之介写过俳句(之后出道的小说家川端康成甚至认为松尾芭蕉的俳句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日本的心灵”)。 短篇小说与诗更接近。这是我一贯的看法。也许是写作习惯使然,我每每动笔写小说之前都要读几首诗,直到我读到一首诗恰好与我小说中某种需要表达的东西对应上了,我就会感觉自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摸索到开关,刷地一下,眼前被照亮了。写作《谈谈这些年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这个短篇期间,我一直在阅读两本书,一本是南海出版公司于2001年出版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另一本是四川人民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译者是同一个人,但相隔十多年,他把自己早期的译作作了精细的修改,而我为了体味其中的妙处,整整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根据新版把旧版逐字逐句地改过来。从比较阅读中,我意外地找到了一条离那个小说的主题最为接近的路径。为此我还特地在小说的题记中抄录了特朗斯特罗姆的一句诗,藉以表达自己的一种想法。之前,我在另一个短篇《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的题记中抄录叶芝的一首诗作,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那阵子,我阅读了好几个版本的叶芝诗集,而且尤其倾向于他晚年的诗作,我不清楚自己要从中寻找什么,但叶芝的诗的确给我的小说提供了一个隐喻、一种气息。写完之后,我原本想移用叶芝的《为什么老人就不能发疯》作为小说的题目,但后来觉得这太“卡佛”了,也就一仍其旧。有意思的是,我的短篇小说《夜宴杂谈》,不曾提到李商隐,也不曾化用李商隐的诗句,但两位作家朋友读完它之后,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念出了李商隐《无题》中的一句诗:隔座送酒春钩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与上述这种创作方式恰成对照的是,我也常常在诗歌创作中掺入小说的叙事成分。这意味着,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个互相递受的过程:我们既可以把抒情文学的元素糅入小说里面,也可以把叙事文学的元素糅入诗歌里面,从而构成一个由外在空间与内在空间层层相叠的堡垒。打开小说这个堡垒的累积层,我们或许就会发现,诗歌正是深藏其中的内核。 四 写作长篇小说,从谋篇布局来看,当然需要一种结构能力,但这种能力更有赖于一股既能向内收缩又能往外舒展的长气,章节之间,一吐一纳,一切均以合于自然为度。文字长了,那口气若是没跟得上,终究给人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而短篇小说,是小说中的小说,外在结构固然要简单得多,但内在的经营却更讲究。长篇小说中所碰到的因为着力于局部而导致整体感丧失的技术性难题,在短篇小说中大概不会碰到。通常情况下,短篇小说是根据一个或两个视点人物展开叙述,尽量舍弃一些复杂因素。因此,短篇小说总是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里,尽量采用精微、内敛的叙述方式。有些短篇小说读完之后,从外在结构上看,让人感觉它有一个封闭的文本空间;但从深层结构上看,它已经从某个微小的切口打开了另一个可能性空间。 写作短篇《夜宴杂谈》之初,我就提醒自己:杂谈不能游离主题,必须找到一条情节主线贯穿始终。因此,我写下第一段时,就决定把人与事全部锁定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里。小说中的赴宴者一一落座之后,我的叙述意图就顺着某个向度牢牢地控制着他们,不让任何一个擅自离开筵席。一桌人里面,没有谁是主角,真正的主角一直没有出场,他是由每个人近乎散碎的谈话一点点拼凑而成的,这时候,叙事者就是一个有闻必录的记录者。因为要保持客观视角,叙事者露脸的机会并不多,但他每次露脸都意味着故事的主线会从可能失序的格局中浮现,而那个不在现场却被席间一众屡屡提及的人随着叙述的推进,其形象变得越来越清晰。于是,叙事者可以退居其次,让主角以另一种方式“登场”,围绕他的谈话构成了小说中的核心部分,使之前作为铺垫的种种杂谈汇入其中,与整体的叙述指向有了吻合。当他们的谈话接近尾声之际,我就在小说中安排了一场大雨,让每个人在一种略带忧伤的氛围中离开,至此,小说戛然而止,即通常所谓的开放结尾。开端凝于一点,是张,结尾释于一点,是弛。在一张一弛之间,我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小说的自足性空间。在短篇小说中设置一个封闭的空间,可能会进入叙述的死胡同,但有时,突然会有一道灵光从缝隙间照进来,打开另一个天地。 由此我想到之前读过的一些西方现代小说。初时我觉得这些作品在写法上极为自由,可以无视于结构和章法。后来读多了才发现,我看到的只是表象。真正的小说,叙述方式越自由,越需要一种严谨的结构加以控制。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意识流小说大行其道的时候,不乏一些作家引入古典戏剧“三一律”的结构原则,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等作家就是在与传统的对接中瓦解传统的叙述方式,把情节限定于一时一地,在相对恒定的空间完成对时间递嬗的技术性处理:于是,时空腾挪,起止自在,人随机而变,事随境而迁,但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它始终保持着一种“流动与恒定”的状态。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写的是广告推销员布鲁姆一昼夜之内(客观时间)在都柏林的一段漫长而隐晦的心路历程(心理时间);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则以近两百页的篇幅描述一场三小时的聚会。从他们的小说里面多多少少可以让人感受到“三一律”的流风余韵。从外在结构来看,《尤利西斯》被一个来自于荷马史诗的框架支撑着,而《追忆逝水年华》的结构就仿佛一座大教堂的圆拱(我甚至以为这与普鲁斯喜欢罗斯金的建筑学散文,无意间受其影响有关)。这种大开大合不离法度的结构运用于长篇小说,显然需要非同寻常的才智。相对来说,采用封闭的结构更适用于短篇小说,其叙事空间与时间愈受限制,表现力也就愈强。 拉美作家科塔萨尔在谈论短篇小说时把一种封闭形式称为“球体状”。当故事情节本身在球体内衍生时,一种球体感就出来了。科塔萨尔接着说:“球体感应该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始即以某种形式存在,仿佛讲述者受其形式的牵引而在球体内活动,并使球体的张力达到极端,从而使球体的形式臻于完美。”我不知道“球体感”这个名词起源于何时,它起初可能来源于科学领域,后来被各个领域广泛引用,并且赋予另外一种隐喻色彩。说实话,我初读科塔萨尔的文章对这种附体于小说的所谓“球体感”理论还是不甚了然,“球”是传过来了,“感”却没有入心。问题就在于如何“体”之。西方的文学理论,有时候需要一种本土的对应物转接一下。那么,另一个延伸出来的问题就是,我要找的对应物是什么?直到我看到太极拳领域有人提出“球体感”的说法,也就由此及彼引发了深入探究的兴趣。有一阵子,我专注于太极拳这种弧线运动时,似乎也能够隐约感受到“球体感”是怎么一回事了(太级拳的转动轨迹是非圆弧的,它无形、多变,但有一种滚动的力量从暗中膨胀开来,书上说,这就是充溢周身的“球体感”)。就小说而言,我所理解的“球体感”就是这样的:它是一种外在形式的闭合(能量聚集)与内在精神的敞开(能量释放)。 五 有一种短篇小说可以让人站着一口气读完;有一种短篇小说非要我们坐下来慢慢读(必要的话,可以斜躺着,采取卧读的姿势,以便让身心进入一种放松的状态);还有一种短篇小说,当我们坐着阅读时,突然会产生一种站起来的冲动――很多年前,我阅读海明威的几个重要短篇小说时就有过这样一种阅读体验。 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我读罢海明威的《杀人者》,突然感觉这篇小说仿佛释放出一种巨大的能量。我一下子像是被这股能量激荡起来。整整一天,我就没有再读别的小说了。第二天,我想读一点别的什么,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读起那篇《杀人者》,因为我觉得这篇小说中有一种悄然释放的能量正在吸引我。 那个拳击手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博尔赫斯的《等待》里去了。我把《杀人者》读了一遍之后又去读《等待》。《杀人者》里面一种类似于量子讯息的东西就源源不断地出现了。《杀人者》中的重量级拳击手奥利?安德烈森和《等待》中的维拉里为什么要静静地等待着一颗子弹的来临?海明威和博尔赫斯都没有直接说明,但在一些细节中却透露了一些信息:从《杀人者》两个伙计的对话中我们可以大略知道那个安德烈森很可能“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而且据说是“出卖了什么人”;而在《等待》中,作者什么都没有说明,只是提到了一本书但丁的《神曲》,还提到了书中的一个并不光彩的人物乌戈利诺,如果不读《神曲?地狱篇》我们也许并不知道这个中世纪意大利比萨伯爵曾经在一场战争中出卖过自己人。也就是说,这两篇小说讲述的都是一个人因为出卖了别人而遭到追杀的故事。我原本以为,只有我发现了《杀人者》与《等待》之间那种似乎源于经验同化所呈现的相似特点。后来我才注意到,马原在一次文学课中谈论奥康纳的短篇小说时,也顺带提到过这两篇小说。遗憾的是他只是一句带过,没有再作深谈。 在《杀人者》的结尾部分,尼克找到了那个正和衣躺在床上的重量级拳击手安德烈森,向他报告,有两个人要置他于死地。但安德烈森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作者在多处描述了一个相同的细节: 奥烈?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个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他望着墙壁。“现在没有什么法子了。” 尼克出动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 在博尔赫斯的《等待》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细节:当仇人终于找上门来,博尔赫斯这样写道:“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稍候,然后朝墙壁翻过身,仿佛想重新入睡。” 博尔赫斯对这个翻身的动作发出了一连串疑问,而海明威却没有片言只语解释安德烈森为何总是面对墙壁。 我父亲曾给我讲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多年前,他去看望一位卧病在床的老拳师,很奇怪,老人家听到外头有人来了,也不管是谁,就转过身去,面朝墙壁。我父亲与他家人聊天时,那位老拳师一直背对大家,偶或应答一声。出来后,病人家属向我父亲解释说,老人家这一阵子情绪波动很大,懒言少气,谁都不愿意见。只要有人来看望,他就采取背对的睡姿。我父亲后来对同行者说,老人家恐怕时日不多了。事实证明,我父亲的判断是没错的,没过几天,老拳师就撒手西归了。父亲说,老拳师面对的,不是墙壁,而是死亡。 因此,在我看来,那位重量级拳击手奥利?安德烈森和维拉里所面对的,不也正是死亡? 是的,死亡的阴影一直潜伏在冰冷的文字间。《杀人者》里面收起的那支“锯掉了枪筒的散弹枪”,终于在《等待》中发出了声音。但博尔赫斯没有动用血腥的词汇描述这个场景,他只是淡然地写道:枪声抹掉了他。 尽管两部小说看起来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但我们不能就此妄下论断认为:《杀人者》可以归入博尔赫斯名下,而《等待》也可以视为海明威的作品。不是这样的。它们之间除了叙述风格不一样,结构也截然不同。就像《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从开头部分看更像是出自博尔赫斯的手笔,但我们只要耐着性子读上一部分,海明威的浓烈气息就出来了。而《玫瑰色街角的汉子》虽然有着海明威式的硬汉风格,但它仍然是以博尔赫斯的方式呈现。把《杀人者》与《等待》放在一起,我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杀人者》的结构是开放型的,里面隐藏着各种不确定的因素,读完结局,我们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而《等待》就像一个封闭的圆,这个“圆”是完整而自足的,但里面同样有着可供想象的“隐匿的材料”。与海明威不同的是,博尔赫斯喜欢在捉摸不定的叙述中一步步逼近一个完整而又耐人寻味的结局:如果不能用匕首来解决问题,他就毫不手软地动用枪。他有不少短篇小说的结局跟《等待》类似。《釜底游鱼》:“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死亡与罗盘》:“他倒退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秘密奇迹》则是以一个不确定的数字和一连串确定无疑的数字构成了结局:“……他发出一声疯狂的呐喊,转动着脸;行刑队用四倍的子弹,将他击倒。哈罗米尔?拉迪死于三月二十九日九点零三分”。我这样不厌其烦地对博尔赫斯与海明威的作品进行比较阅读,说到底不是为了“求同”,而是从“大同”中发现“小异”。如果以我们所熟知的中国书法作喻,那么《杀人者》与《等待》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就像那种锐角造型、张力外倾的字,而后者就像那种钝角造型、张力内倾的字。这只是我在对读过程中所获致的一种大体的感受。 很显然,海明威与博尔赫斯都不属于那种“物质主义”作家,他们不会在文本空间里放进太多已知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如何有效地把“物质”转换成“能量”。一部好的短篇小说所产生的能量,也许连作者本人都无法预料――事实上,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就是创作与再创作之间的关系――这种能量会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持续地释放,一部分来自作品的内部,一部分来自读者的内心。读者会把自身储备的能量放进作品里面;而作品的能量也可以进入读者的内心。 海明威的《杀人者》和博尔赫斯的《等待》后来就这样构成了我写作《群蝇乱舞》的灵感源头。那一年是1999年,我完成了几个中篇之后,想操练一下短篇,因为没有文体自觉意识,我写作《群蝇乱舞》时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惯性,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到三分之二处,我就开始犯难,接下来我不知道该以怎样一种有悖常理的方式打破逻辑发展的情节。因此,我就把《杀人者》和《等待》重读一遍,但我还是没能把那一套从海明威或博尔赫斯身上学来的手法直接塞进自己的作品――“物质”与“能量”的转换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简单。结果,这篇小说就像是带着自身的意志脱离了我的掌控,自行抻长了。成稿后一看,篇幅已接近于一个中篇。之后,我写了几个大致可以称之为“短篇小说”的东西,渐渐地,也就被一部分人承认了。话说回来,把短篇小说写得越来越像短篇小说,未必是一件好事。这活儿难弄,我一开始就明白,但我也明白一点:短篇小说之美,不在于把一个故事完整地讲出来,而是如何恰如其分地呈现它的“不完整”。 责任编校 王小王
《苏童的短篇小说》2700字
1 我记得苏童一直欣赏的一句话: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借用这句话的语式,我想说,真正的读者也要一如既往。我对于苏童,可以说是一个一如既往的读者。我最初实际上是苏童的崇拜者和忠实的读者,是一个苏童迷。自从1989年我读到他的《妻妾成群》《红粉》开始,对他的小说近乎是一种沉浸和迷恋。可以说我几乎没有遗漏过他的任何一部作品。我和苏童是同龄人,他的作品不仅能带给我许多能让我重新找回自我的东西,还能唤醒许多关于国家、民族尤其个人生命记忆的东西。而且,我不仅喜爱他的作品,更主要的是他是让我内心极为敬佩的一个作家。
2 近年,大家都在称赞贾平凹的《秦腔》,尤其是他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文学叙事的耐心。其实,我觉得苏童也是一位真正的、非常有叙事耐心的作家。耐心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里实际上就是个写作姿态的问题。可以说,苏童还是一个心理承受力极好的作家,这些年来他基本不受外界的干扰,扎扎实实地做人作文。所以,毕飞宇曾说,认识苏童这么多年,发现他身上很多东西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一个作家凭借什么力量能够使读者保持对你的喜爱,不仅是因为你有一两部好小说,还因为你对文学写作一如既往的虔诚。这是一个作家最不该变化的东西。苏童对于小说写作是相当虔诚的,有时甚至是倔强的。我认为,他对于短篇的偏爱和写作就是倔强的,不惜气力的。也是超出了任何功利心的、富于耐性的。当然,我们可以说,苏童是一个在写作上既有“坡度”也有“弯度”的作家,有许多作家也是在三十几岁、四十几岁就写了三五百万字,可那是自我滑行的长度,却没有向上的坡度。苏童却是一位始终具有写作坡度和高度的作家。那么,因为苏童自己写作的起点太高了,他有一个整体上的绝对的高度。一上手就是《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就是《妻妾成群》《南方的堕落》,就是《刺青时代》,所以自己很难越过自己建立的“标高”。 长篇也是这样,你很难说《米》好还是《城北地带》好,更不好说《碧奴》就强于《我的帝王生涯》。我也不认为《蛇为什么会飞》就是一部失败的小说。有高有低。但我感觉,苏童真正能够不断超过自己的还是他的短篇小说,而不是中篇、长篇。能够让他感到最自信的实际上也是短篇。十几年来,苏童短篇写作的热情持续不减,而苏童的短篇的被需要,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这个时代审美方向的一些变化。
3我特别想提到的还是他的短篇。我觉得,《妻妾成群》之后,苏童的写作就相当地自我、相当自由了。虽然有时候在读了他的某一个短篇后,可能一时说不出好在哪里,只是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写作境界。大概是1998年到2003年这五六年里,好像是他写《蛇为什么会飞》前后,他差不多每年只有五六个短篇,这几年,他的写作仿佛一直在一种特有的自我感觉和节奏中进行。我想,一个作家需要一种自我沉浸,在一种特殊的心态下实现对文学的感受和表达。像《小偷》《巨婴》《向日葵》《古巴刀》《大气压力》《水鬼》《白雪猪头》那一批作品,到后来的《骑兵》《哭泣的耳朵》《马蹄莲》,还有最近的《西瓜船》《拾婴记》,我认为是他最好的一批短篇小说。写的自由、轻松、洒脱,包括技术。那时,我感觉文学界正处于相对沉闷的时期,那恰是他状态最好的一个时期。加上早期的《桑园留念》《祭奠红马》和“香椿树街系列”等一批小说,真的将短篇写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正是短篇小说体现出了他的叙事美学和他的哲学。
我们以往关注苏童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在小说“反主题”“反历史”方面的先锋性特征,却很少重视他的短篇小说的文体自觉,其实很早的时候,苏童就开始在短篇中考虑叙述的形式和意图对叙事效果的影响和意义,可以这么说,苏童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早具有文体意识和形式感的作家之一。苏童自己也多次强调过,应该把小说放到艺术的范畴去看,那种对小说的社会功能、对它的拯救灵魂、推进社会进步意义的夸大,扭曲了小说的美学功能。小说的原始动机不可能承受这么大这么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他的小说写作很少有一般意义上的道德等价值评估,而是沉浸于审美的。这种写作常常令我们做评论的有些尴尬,我们总是喜欢在作品中寻找、挖掘思想、艺术等社会性价值,而对那些能令我们仅仅是怦然心动的东西不以为然。我觉得,苏童对小说的理解、他的小说思维和小说理念,一开始就是接近文学本性的。这也是苏童数年来始终坚守的东西。
苏童短篇小说整体上精致、和谐、富于古典气息,奇妙的意象和意蕴,语感的精妙、文字的内在气韵,起伏跌宕自然,还有灵气都贯穿其中。特别要强调的是他的语言,这使他在小说中保持有相对稳定的美学风格,在短篇小说有限的篇幅内拓展想像的空间。我觉得苏童无论短篇还是长篇,他最大的优势是在语言感觉上,纯粹的文学语言,现代文人话语,一种婉约的唯美语言,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语言是很重要的,它是由表及里的东西。我认为,一些作家的悲哀就在于,他终其一生的写作,就因为他的语言而无所作为,写了几百万、上千万字,但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叙述。所以,作家都应该解决好语言问题。无论是贾平凹、莫言、王安忆,还是格非、余华,他们都是一开始就解决了语言问题。苏童的语言以及由此形成的高贵气质,语言的精致又给想像、故事、人物的书写策略带来了新鲜的、陌生化的东西,所以,他并不是依靠故事本身。不论写什么题材,平民草根,男人女性,市井传奇,街头故事,在作品的形态上,在文体和内涵上都是唯美的,既现代又古典的,既先锋又厚实的,既有整体气韵又细到生活的肌理。他以一种特殊的结构方式,将小说的许多老元素重新进行了艺术的整合。他写的极其自由,在当代,很少有人会这么写,像他的《祭奠红马》的那匹马,《骑兵》里的那匹马,《拾婴记》里那个婴儿和小羊,飘来逸去,我们感到一种和生活不一样的东西。小说既带给我们小说中应该有的东西,还带给我们许多生活中没有的东西。他好像可以任意地在小说中很充分地展现他扭转、推断生活的能力。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小说风貌。我认为,这是一种神示的东西,所以说苏童是凭借天分写作的作家。他的许多写于80年代的小说,已经过去快20年了,到现在依然十分耐读,主要就是因为叙述的魔力。还有,他的作品能呈现出的小说艺术从先锋到古典、到唯美的对生活特有的精神体验,和小说艺术的来龙去脉。我们甚至可以将这本《碧奴》也当作一个若干短篇的连缀,它更是一个唯美的极致和盛宴。从这个角度讲,他也是一个出色的文体家。
所以,这里我想说的是,苏童的短篇小说创作,是对当代文学的重要贡献。代表了我们当代短篇写作的一个高度。而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我觉得,在当代,苏童延续或者说传承了“五四”以来沈从文、汪曾祺这一脉由才情而直到唯美的风格。毫无疑问,他是当代一位与众不同的、真正意义上的唯美主义作家。我相信,有苏童这样的作家在,当代小说的想像就不会沦落。
《生长的短篇小说》3700字
我曾给《北京文学》写过一篇文章,谈的是关于“短篇小说的种子”,今天我想说说短篇小说的生长。种子是为生长做准备的,这是很自然的事。种子如果不能生长,就没有出头之日,就不会有前途。 可以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怀有短篇小说的种子。因条件不同,可能有的人种子多一些,有的人种子少一些。对于不写小说的人来说,种子对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任它自生自灭就是了,这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而对于热爱小说创作的作者而言,每一颗短篇小说的种子都来之不易,都值得珍惜。在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上,我们时常会看到一篇两篇不错的短篇小说,它们枝肥叶壮,花朵开得硕大鲜艳,闪耀着动人的光彩,让人喜爱。不必讳言,我们也看到一些短篇小说是瘦弱的,不完整的。它们的枝叶稀稀拉拉,干干巴巴,一点都不蓬勃。它们也长出了花苞,看似要开花。然而可惜得很,它们的花苞还没打开就蔫巴了。平常我们评价一篇短篇小说,说它挖掘得还不太充分,写得还不到位,或者说还不够完美,其实就等于说它生长发育得不好,没有生长成熟就夭折了,把种子也浪费了。 在自然界,种子的生长遵循的是自然法则。我们把短篇小说与种子及生长作类比,所取的不过也是一条师法自然之道。我们听到的关于短篇小说的作法已经不少了,比如较多的一种说法认为写短篇小说是用减法写成的。显然,这种说法是根据短篇小说需要精练这一特点出发的,是针对用加法写短篇小说的作法提出来的。有的短篇小说使用材料的确过多,是靠材料叠加和充塞起来的。作者把短篇小说当成一只口袋,生怕口袋装不满,逮住什么都想往里装。他们装进一个又一个情节,塞进一个又一个人物,口袋填得鼓鼓囊囊,满倒是满了,结果里边一点空间也没有,一点空气都不透,口袋也被累坏了,填死了。更有甚者,材料多得把口袋都撑破了,稀哩哗啦散了一地,想收拾一下都无从下手。这时候减法就提出来了,剪裁也好,忍痛割爱也好,意思是让作者把材料扒一扒,挑一挑,减掉一些,只挑尚好的、会闪光的、最能说明问题的材料来使用。问题是这样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虽然减掉了一些材料,剩下的材料还是叠加的,堆砌的。你让他再往下减,他就有些为难,因为减得太多了,一篇短篇小说的架子就撑不起来,体积就不够了。所以我不赞成用所谓减法来写短篇小说,减法的说法是机械的,生硬的,武断的,起码是不确切的。我认为短篇小说是发展的,生长的。如果硬要把它说成作法,我觉得生长法比较合适些。它从生活中记忆中只取一点点种子,然后全力加以培养,使之生长壮大起来。或者说它一开始只是一个细胞,在生长过程中,细胞不断裂变,不断增多,不断组合,最后就生长成了新的生命。打个比方,一篇完美的短篇小说就像一支花,它的每片花瓣,每片叶子,甚至连丝丝花蕊,都是有机组成部分,都是不可减的,减去哪一点都会使花伤筋动骨,对花造成损害。试想,一朵花是六瓣,你硬给它减去一瓣,它马上就缺了一块,就不再完美。 我还听到一种说法,说写短篇小说靠得是平衡和控制的功夫,使用的是控制法。这种说法,从某一方面看,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从整体来看,我亦不敢苟同。我写每一篇短篇小说时,从不敢想到控制。相反,每篇小说一开始,我总是担心它发展不动,生长不开,最终不能构成一篇像样的短篇小说。写下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我要求自己放松,尽情地去干,往大有发展的方向努力。写作过程中,我觉得某个部分内容应当更充实些,味道应当更足些,分量应当更重些,而我一时却不知道写什么,路好像走到了尽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咬牙坚持着,调动全部身心的所有精力,使劲向前开拓。我甚至采取一种最笨的办法,要求自己在某个部分必须写够多少字,多少页,写不够决不罢休。您别说,这种办法还真管用,我坚持着坚持着,前面突然豁然开朗,展现出一片新的天地,让人欣喜过望。我写作的愉悦感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过后翻看小说,一些精彩的段落往往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想想看,在写一篇短篇小说时,我们若老是想着控制控制,手脚一定放不开,写出的小说也会很局促,很拘谨。相比之下,我倒觉得写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时需要适当控制,如果失控,有可能会写疯,会收不住。这是因为,短篇小说的取材、结构与中、长篇小说有着根本的不同,短篇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文体。仅仅泛泛的说短篇小说文体独特,很难让人信服。与中、长篇小说比较起来,也许说服力稍强一些。中、长篇小说篇幅那么长,我们把它取下一块,变成短篇小说行不行呢?绝对不行!不管再好的中、长篇小说,取其一块也变不成短篇小说,好像虎皮贴不到羊身上一样。同样,任何一粒短篇小说的种子也生长不出中、长篇小说,这是它的潜质决定的。请允许我还是拿一株花与短篇小说作比(一花一世界嘛),它到了一定季节,长到一定的高度,自然就开花了。一篇短篇小说只开一茬子花,你想让它再长,再开花,那是不可能的。 我认定短篇小说是用生长法写成的,那么,它是从哪里生长起来的呢?它不是在山坡上,不是在田地里,而是在我们心里。一粒短篇小说的种子埋在我们心里,我们用心血滋养它,有的甚至要滋养若干年,它才会一点点长大。这样长大的短篇小说才跟我们贴心贴肺,才能打上我们心灵的胎记,并真正属于我们自己。我写短篇小说是多一些,大约有一百多篇吧。有朋友就问我,你怎么有那么多短篇小说可写呢?我反应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说短篇小说是小东西,可能显得多一些。过后我想了想,之所以写短篇小说多一些,是我对这种文体比较偏爱,对它一是上心,二是入心。先说上心。平时我们会产生一些错觉,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这也离不开自己,那也离不开自己。其实不是的。真正需要和离不开自己的,是自己的小说。小说在那里存在着,等待我们去写。我们不写,它就不会出世。我们上心干好一件事情,写好我们的小说就行了。再说入心。我们看到的现实世界是很丰富,很花哨,却往往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它跟我们的生活有些联系,与情感、心灵却是隔膜的。我们的小说还要持续不断地写下去,那么我们怎么办?我们只有回到回忆中,只有进入我们的内心,像捕捉萤火一样捕捉心灵的闪光和心灵的景观。我个人的体会,只要入心,我们就左右逢源,就有写不尽的东西。心多大啊!多幽深啊!我手上写着一篇小说,正在心灵世界里神游,突然就发现了另一处景观。我赶紧把这个“景观”在笔记本上记下两句,下一篇小说就有了,就可以生发了。有时我按捺不住冲动,也会近距离地写一下眼下发生的故事。这时我会很警惕,尽量防止新闻性、事件性和单纯社会性地把故事搬进我的小说。我要把故事拿过来在我心里焐一焐,焐得发热,发酵,化开,化成心灵化、艺术化的东西,再写成小说。 我说短篇小说生长于心,其实是全部身心都参与创作。除了脑子要思索,要想像,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知觉等,都要参与进来。这里既包括智力、想像力和意志力,甚至包括体力。许多事实一再表明,人的身体一衰老,其它能力就会减退和萎缩,短篇小说在心里就发展不动了,就生长不开了。如果努着力硬要它生长,长出来的果实也不会很饱满。我们都知道,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小说如《受戒》、《大淖纪事》等,写得相当精彩。随着年事变高,力气不支,他后来的一些短篇小说就不如前。这不用我们说,据说他的家人就对他后来的小说很不满,说一点灵气也没有,不让他拿出去发表,甚至开玩笑地说他“汪郎才尽”。这话汪先生很不爱听,也很不服气,他说,他就是要那样写,他故意写成那样。汪先生不服老的劲头让人感佩,可每个人都有写不动的那一天,谁不服老也不行。这个例子不仅说明短篇小说的确是生长的,还说明它的生长是有条件的。这好比女人都有一个生育期,正当生育期,她会生出白胖的孩子。过了生育期,她就不会怀孕,不会生孩子了。也好比果树都有一个挂果期,在最佳挂果期,它硕果累累,压弯枝头。一过了挂果期,它结果子就很难,即使结果子也结得很少。所以在我们还具有短篇小说生长能力的时候,应当抓紧时间,尽可能多生产一些,免得日后因心有余力不足而懊悔。 短篇小说的生长粗枝大叶不行,一定要细致。细到连花托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细到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都不放过,都要精心推敲。我说细致,不说细腻,想到的也是推敲的原则。既要细,还要细得有致,而不能细到琐碎,不能细到让人腻味的地步。如果连细致这个词也不用,我觉得使用微妙更好一些。真的,我认为短篇小说关注的表现的就是一些微妙的东西,是细微的,又是美妙的。一连串美妙的东西串起来,最后就成了大妙,成了妙不可言。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东西人们一般注意不到,或者偶尔注意到了,也无意进行深究。而短篇小说像是给人们提供了另外一双眼睛,让人们一下子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新世界。这双眼睛跟显微镜有那么一点像,但绝非显微镜可比。显微镜再放大,它放大的只能是物质对象,而这双眼睛让人看到的是精神世界。另外这里顺便提一句,综合形象的运用对短篇小说的生长也很重要。综合形象是短篇小说中的主要形象背景,是对主要形象的铺垫或烘托。有人把它称作闲笔,我愿意把它称为综合形象。沈从文先生对综合形象运用得十分娴熟,他的每一篇小说里几乎都有综合形象的出现。综合形象在短篇小说里绝非可有可无,如果运用得当,就可以增加短篇小说的立体感、纵深感和厚重感。关于综合形象问题,完全可以写成另外一篇文章,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短篇小说的秘密》800字
短篇小说终于又成了被重视的话题,成了创作中的某种时髦。不管用意如何,对这种古老的体裁而言,好运来了。
这一现象,在我看来,表明大家对文学的要求更高了。因为短篇小说在本质上更接近虚拟,也更像有意味的形式。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它是与中长篇迥然不同的另一样东西,它好像与戏剧和诗歌在精神上更加吻合一点。从这一点出发,短篇小说家和小说家是两种职业,前者更加孤独,更加单纯和深入。事实上真正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并不多见,比如今已经式微的戏剧家和诗人的情形好不到哪儿去。
短篇小说的秘密在于它神秘的叙事质地,这方面的成功例子不胜枚举。但是,此处的神秘不是装神弄鬼。它也许只是一种气息,缓慢而有力地散发出来。最后成为用文字织成的一小块质地漂亮的布,浸在现实的水里,不会褪色;泡在梦的染缸中,也不会被洇化。
有人把短篇小说当作一门手艺。这没错,好的短篇小说是一件艺术品,精致、隽永、虚怀若谷,可以没有一点火气。短篇小说是文学样式中可以最接近完美的体裁,惟一的原因就是它不世俗。这也是它与中长篇的区别所在。
不世俗可以分成两步来理解。首先是方法上的,短篇小说的篇幅决定了它对创作技艺的重视,这曾被视作它的先天不足。但事实上,小说技术的很多元素都是被短篇小说首先发现,然后才被其他体裁移植的。从这一点上看,也许应当说技术存在着对短篇小说的天然依赖,这使短篇小说的观念总是显得卓然不群。另外一种不世俗是指短篇小说的题材,这仿佛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短篇小说家对题材的遴选确实是有局限的。此处的题材与故事不是等义,在这里我找不到一个更精确的词,也许是情节,或者是约束的生活场景。但这都与收敛的笔法有关,短篇小说在起稿之初就准备收刀入库了,它是一种被控制的艺术,是一种缩小而不是放大,这使它不易识别,使人产生一种迷茫之美。
短篇小说的世界是一个禅意的世界,走进去我们总能在里面获取到一点什么。
《遗失的青春物语-短篇小说》3100字
遗失的青春物语-短篇小说
    于我,人生中,最莫可奈何的莫过于一度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那段时光,难以失而复得地追忆回来。我不知道对于他人,这样的人生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始终希望能够一点一滴的找回,曾经的那段记忆,曾经青春年少的自己,曾经林林总总的陌生与熟悉。
    随缘、随遇而安的日子,一度无心逐本溯源,浑浑噩噩。青春年少、纯真美丽的记忆,许多年前,一夜之间,如风烟散尽,不曾留下多少痕迹。多年以来,偶然之间,回到脑海心间的点点滴滴,于我而言,总是弥足珍贵。
    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纠结,面对这段突如其来的、算不上记忆的记忆, 就这样突兀的回到脑海。无意间的一次聚会,与邻坐的朋友小猛言笑晏晏,不经意间,初次相见互相之间一直似曾相识的感觉,
终于被解开了谜团:我忽然记得了和小猛的相识。
    许多天了,我依然记不起哪年哪月哪日与小猛相识,记不起是谁和我一起去的那个公园,进的那个溜冰场,却忽然忆起与小猛初遇的细节点滴。
    记起 那是个晴朗温煦的日子,平生第一次进溜冰场的我和同伴,穿上溜冰鞋,在池子边一直犹豫着,始终不敢迈出第一步。眼看着时间很久了,我和同伴商量两人手牵着手,试试看。不幸的是,刚进去几步,同伴还没跟上来,我便狼狈不堪地摔倒了。我起不来,同伴因为不会溜冰,一时之间也不敢过来拉我。尴尬万分中,对面那个一直站在池边栏杆前的男孩子、大步走了过来,蹲下,抓住我的手,将我扶了起来,送到池边扶着栏杆,待我脱下溜冰鞋站好,就走开了,继续他之前旁若无人的冥想之中。那是个看似阳光帅气洒脱的个子很高的男孩子,之前,他一直站在池子对面,既不溜冰,也不和同伴说话,一直自顾自地不知在看着什么。而我和同伴,对溜冰本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看一向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溜冰池里,那天极其意外人很少,想要体会一下溜冰的感受才冒冒失失进去的。
    出了溜冰场,两个刚才我摔倒时、一直站在我旁边的男孩子、尾随其后叫住了我,高个子的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他名叫”小朱,同伴叫做明明“,然后说扶起我的那个男孩子是他们的大哥小猛,外号:河马,以后我若需要帮助,尽管找他们,报他们老大的外号或是他们的名号就行了。我惊异地看着他们,不说话,我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孩子、竟然外号会叫做“河马”。两个男孩子互看了一眼,回了溜冰场。
    远远看着小猛,想着小猛扶我起来时低低的耳语:“你这样子的女孩子,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也不知道我哪里看起来、不能进这当时全区唯一的溜冰场。同伴好奇地问我:“那男孩子对你说什么了,”“没什么,我以后不再进去了。”我看着那个小猛,他已经走到了溜冰场原本我和同伴站着的地方,望着脚下的小河,依然一动不动发着呆。
    和同伴在公园转了一圈, 又回到了溜冰场外的小路上,同伴惊奇地说那个扶我起来的男孩子还在那里站着呢。我转脸一看,小猛果然还站在那里。忽然,就见小猛双手一举,他面前一个肥胖的男孩子就从他头上飞进了他身后的小河里。我失声惊呼,小猛扭头淡漠地看我一眼,转过头。方才尾随我出溜冰场和我说话的小朱嬉皮笑脸
上前,对他说了什么。小猛恶狠狠地大声说道:“谁都不许下去救他。谁敢,我就送谁下去喂鱼~”我吓住了,愣愣地盯着河面。良久良久,河面上泛起波纹,小猛不知从哪里捡了一块石头,狠狠扔进起水波的地方。只听见一声“哎呦’,水里冒出一个人的脑袋,手捂着流血的伤口,却依然嘻皮笑脸地向小猛讨饶。小猛不理睬,转身貌似要出溜冰场。我赶紧叫上发呆的同伴,快快出了公园。
    一个半月后,我和同伴又在公园遇见了小朱。小朱告诉我,他在公园里等我一个月了,一个月前明明在河里淹死了,他和小猛都很伤心。我看着他,不置可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小朱又说以后需要帮助仍然可以找他,或是报小猛的外号,看我依然默不作声,小朱转身走了。
    多年以后,相识一年之后,明亮的灯光下,我看着小猛高大魁梧的身材,黑黑的脸,宛如从前酷酷的笑容,不可抑制地一直笑啊笑啊,喝的果汁都差点喷出来了。小猛得知内情,也开心地笑了,亲热地一直叫着我“姐
(哈哈,他比我小整整一个月)”,大力地再次和我握手,他也不记得我和他的初遇了,只是和我一样,去年初次见面就一直觉得我和他似曾相识,一直纳闷那种相互之间极其熟悉的感觉。
    随后的时间,我一直听小猛讲述他年少的经历,肆意旷课逃学,无事生非,强买豆子在校门口强卖豆浆,恣意打架闹事,许多许多;也才知道正因为时时有小猛和他那一帮随时会寻衅滋事的同学在场,一度热闹非凡的溜冰场才会人流稀少,门可罗雀。可是,即使有着那样放肆张狂,桀骜不驯、名震一方的少年时代,令小猛引以为傲的是,青春无悔,多年以后,他也终究拥有了正常的人生,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如今的小猛,工作清闲自由,家庭幸福和美,朋友相识满天下,闲暇博览群书。一年来,每每与他谈古论今,他广博的见闻,独到深邃的见解,无不令我刮目相看,惺惺相惜。
    生命本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旅行,路在脚下,方向由心掌控,每个人都有权利与自由决定自己的人生之路该有怎样的落魄与彷徨,精彩与辉煌。恣情肆意的青春,纵然有着错漏百出,泥泞深陷,只要你愿意站起来,走过去,穿越黑暗风雨,黎明的曙光依然灿烂无比,沉稳的脚步,人字的支撑,阳光下依然坚实牢固~
《一个人的战争短篇小说》10400字
027
[一个人的腩裂鬻
到处乱放着一些衣物和碗筷。只有桌上的那一台
七成新的电脑,多少给这里添了一点现代气息。小
郑誓在一家著名的外企任行政秘书。每天西 格子窗户望出去,是一个垃圾处理场,经常停放着 装革履捧着公文夹周旋在公司老总、部门经理和 高级客户之间,神情一长排运送垃圾的大卡车。
严肃、谨小慎微。头发倒是梳 这里的主人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回来。九点开 理得纹丝不乱,刘海儿那里稍微留几缕长发,年轻 始打开电脑,玩两个小时疯狂的3D游戏,十一
人时髦的发型,有朝气又不轻浮,正适合他这个年 点 准时上网。房间里灯光昏暗,照在他神情专注的脸
龄和身份——八零后的白领。 上,竞有些骇人,特别是额前的一缕长发正盖在他
有空的时候,他坐在总经理隔壁的那间单独 的眉心,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的办公室里,
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和地面上如蚂 QQ是始终挂在网上的。“滴滴滴”,一个光 蚁般蠕动的汽车和人群,若有所思地出一会儿神。 在闪烁。他熟练地打开,看到是“巨蟒”传来的信 标
这里是广州,四季开满鲜花、如火如荼建设 息:“两个适宜”、“区域中心城市”的繁华都市。他
来这 “圣斗士,考虑得怎样?” 里也好几年了。同
龄的同事们都把他当成成功的 典他立即回复:“再想想,后天给你答复。”
他的时候,他总范和楷模。每当他们以羡慕的口气谈论或打趣 “巨蟒”那边半天没有动静。
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他的网页。他是一个
待会儿还有一个董事会会议,他得列席做会 论坛的“斑竹”,论坛的名字叫“开到荼藤”。
议记录。他收回散漫的思绪,埋头准备起文件资
料。
郑誓的行政部今年来了一个小女孩,名叫王
雨,东北人,冈0刚大学毕业,有点婴JLIjE,人蛮
可
这是一问狭小、低矮而阴暗的房间,旧式公寓 爱。她负责公司的文秘档案,在郑誓的手下干活,
的楼道间改造的,头顶是一道横梁和一节楼上的 工作上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悉了。王雨工作时称
厕所下水管道, -N早上和晚上就轰鸣起哗哗的 呼郑誓叫郑秘书,下了班就亲热地叫他郑哥。公司 流水声,你甚至能闻到那肮脏的水里散发出来的 里风传他俩在拍拖,只有郑誓明白那是绯闻,绝对
异味。屋子里挤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残破不堪。 的绯闻。他对这个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女孩儿万方数据
028
不讨厌,但也仅限于此。至于王雨,她似乎对这个 总是深居简出,早出晚归。他就像是这间房子的一
年长的帅哥有点意思,她大概迷恋于他工作的沉 个影子,只有到了晚上才焕发绚烂的生命。 稳能干 和私下里的亲切和蔼。他想,那是她一厢情 他已经辗转漂泊过很多城市了。他在跟踪他
愿的小情愫,与他无关。 的父亲,一打听到关于父亲零星的哪怕捕风捉影
可是流言蜚语有时相当致命,特别是被别有 的消息,他就如影随形地跟过来。据说他的父亲开 用
心的人利用。常丹丹就是这样一种人,像一颗定 过各种公司、做过各种买卖,已经成了腰缠万贯的
时炸弹一样安在郑誓的生活轨道里,时刻威胁着 大款。可是,自从父母在他十岁那年离婚之后,他
他的安危。常丹丹是和郑誓同一批进公司的,论综 合就一直没见过他的父亲。这年头,一个人有意无意
实力与他旗鼓相当,加上机灵聪明、口甜舌滑, 地想要失踪,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茫茫人海, 在公司很受宠,目前是销售部的经理。按说她与郑 天大地大,手机号码一个一个地换,工作地点一年 誓
井水不犯河水,应该相安无事,偏偏她是那种嫉 一年地转,没个准头。但是,“圣斗士”的决心也异 妒
心极强、损人不利己的人,见不得别人半点好 常坚定,他坚信总有一天能找到他。为了母亲的
处,而且还深谙借刀杀人、两面三刀之精髓。 病,也必须找到他。他的母亲在农村老家,前几年
最近公司搞IS09000质量认证,所有部门先 积劳成疾以至偏瘫,一病不起,年幼的弟弟因此辍 搞 内部整理,之后搬家到新建的大楼去。各部门争 学,在家务农和照顾着母亲,经济非常拮据。母亲 先
恐后抢占搬家的先机,唯恐搬家公司的人力资 长年累月的医药费已经使他们一家一贫如洗,要
源和搬家设备被其他部门抢走了。只有行政部因 彻底根治所需的手术费用更是天文数字。他的父
为文档资料太多,一来不能及时完成整理任务,二 亲,在他成年之前每月给他寄过生活费,之后就撒
来也无谓和其他部门争时间。 手不管了。按说也合情合法,但是,现在他的母亲
行政部另一个小女孩着急起来,对常丹丹抱 得了重病,这就不一样了,应该让他知道这个情
怨,说:“我们部门郑秘书怎么还不打算搬家啊,就 况,他应该有义务承担一部分赡养的责任。这是 剩下我们了。”常丹丹阴阳怪气地答道:“你知道什 “圣斗士”的信念,不容置疑,义无反顾。因此,他找
么啊?谁知道你们头儿怎么想的啊?没看见整天跟 了他十年,现在找到了广州。 王雨粘在一堆吗?哪
有时间搬家啊。再说,后发制 他记得八九岁的时候,父母开始激烈地吵架。
人你懂吧?没准好处在后头等着你们部门呢。” 父亲因为出身和学识上的优越感越来越嫌弃母
这话传到郑誓耳朵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亲,最后发展成轻则粗言秽语,重则拳脚相加。他
受不了农村的贫穷落后,向往城里人的生活。他看
四 他们母子三个常常是用蔑视而冷酷的眼神,他觉
得是他们拖累了他翱翔的翅膀。有一天,父亲又对
话分两头。让我们跟随“圣斗士”走进他的生 活。母亲兵戎相见,,J、,,J,年龄的他终于忍不住冲过去 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父亲的拳头,被父亲一巴掌扇
“圣斗士”五年前搬来现在住的地方,可是,除 过来,他趔趄着撞到饭桌的尖角上,一股殷红的鲜 了
公寓收租金的胖大妈外,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 血从他的眉心处流了下来。他没有哭,倔强地站了
万方数据
029 董事长放慢语速:“接下来,隆重介绍我公司 起来,猛然发了疯似的一头撞向父亲的心窝
从此父亲不敢小看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渐渐收 最新推出的S1 07手机。”礼仪小姐用托盘捧着
一 款深蓝色外壳、液晶触摸屏、双开双待的老敛了一些暴戾乖张之气。但是,父母还是不可避免
板型手 的离婚了。 机,端庄大方地走上前来,立即引起啧啧赞叹和阵
眉心处的疤痕就这样成了他永久的伤痛。但 阵掌声,闪光灯噼噼啪啪忽闪起来,一片耀眼的光
他同时也骄傲自豪,觉得那一仗是神圣的一仗,他 芒。
等喧嚣的声浪逐渐静下来的时候,董事长揭 为弱小的母亲伸张正义,他是神圣的斗士。
于是多年后在虚幻的网络世界,他给自己起 开了当晚最大的悬念:“下面,我们请一位先生介 的
绍这款手机的功能和特征。他是这款手机主要的 名字就是:“圣斗士”o
发明者和设计者。”
五 全场肃静。董事长最后说:“同时,他也是我公
司新任总经理,方键,方经理,有请!大家欢迎!” 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风度翩翩、神采飞 公司最近正在筹办一个新产品推介会。主办
部门自然还是行政部。销售部和技术部都只是配 扬的方总经理,水落石出,成了当晚最鲜亮的主角
合提供业绩报告和技术参数等资料。大量的时间、 和最耀眼的明星。 场地、人员、接待、礼仪等事务
的协调、联络任务都
—L ,、落在行政部。更特殊的是,这次推介会也同时是新
来的总经理跟大家第一次见面的欢迎会,必须别
出心裁、别有新意,既要让他精彩亮相又不至于喧 可是那晚的主角并不单单是方经理。有一个 宾夺主。公司上上下下对这次推介会都很期待,因 人将目光聚焦到郑誓身上。 为新的总经理谁也没
见过,就安排在这次会议上 在方经理就职演说结束后的庆祝酒会上,嘉
宾们频频举杯,互相致贺,空气里弥漫着商界特有 揭开谜底。据说新的总经理是个实力派人物,是从
的温情和浪漫。郑誓也被他的同事包围着、夸赞 公司竞争对手中高薪挖过来的。因为事情比较复
杂敏感,所以秘而不宣,一切都在低调中运行。 着,董事长还特意带着方经理过来作了引荐:“老 方,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行政部的小郑秘 郑誓加班加点、亲历亲为,再加上安排得当、
同事配合,这次推介会办得相当漂亮。会议在四星 书,今晚的会议方案是他主要策划落实的。小伙子 级酒店租了一个贵宾厅举行,布置简洁、隆重,以 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蓝色为主调,摈弃浮华
之气,体现产品时尚、深邃 郑誓周围的同事再次将艳羡的目光投到他的
的特质和高科技、环保理念;产品琳琅满目,摆放 身上。方经理也微笑着礼貌地向他点点头。郑誓突
的位置和形式不落俗套、颇有创意,吸引了众多客 然觉得有些晕眩。“也许是最近太累了。”他心里告
户的注意和评点。正式仪式开始的时候,客人们随 诉自己。意地坐在围成一圈的沙发上,董事长发 表了简短 谁也没有想到,远远的,隔着杯筹交错、歌舞
的开幕辞,满座掌声热烈。 升平的红男绿女们,有一双锐利而充满欲望的眼
万方数据
030 睛已经盯上了郑誓。 簌作响地传来清凉的山风。“圣斗士”当时就想:
“我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该
七 有多好啊。”
可后来发现巨蟒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自由。
“圣斗士”在追踪父亲的漂泊旅程中,也一直 他所说的那个秘方,实际是他在网上代理的一家 想
方设法为母亲寻找治病的偏方。正规医院是进 据称香港公司的产品。网站做得相当正规,广告铺 不去的了,医生们开出的药方都是他们家不能承 天盖地,客服热线,用户反馈,效果对比照片,产品
受的天价。街头巷尾的神秘广告、江湖游医的祖传 功能原理,一应俱全,天花乱坠。但是产品只通过
秘方、所谓老中医、老军医们的自创偏方,曾经也 网上邮寄,谢绝电话、来人考察,一无公司营业执
给过他一线希望,但最后证明全都是骗局和骗术, 照和地址,二无产品生产许可证。其实产品就是他
不但骗走了他几年的积蓄,还延误和恶化了母亲 的一个远房表哥在广东开的一个作坊生产的,说 的病情。现实的世界让他感到失望,只好沉溺和求 白了就是一假冒伪劣商品,效果全是吹出来的,做
救于网络世界。他想,在那个广袤的无边无际、似 的就是一次性生意,不吃死人就是功劳。这个“巨
真似幻的网络里,总还隐藏着一线希望吧。 蟒”躲在荒凉的郊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网上各大
他是在他的论坛里认识“巨蟒”的。“开到茶 论坛和QQ群里发布广告,然后把药盒包装到一
个黑色塑料袋里,每隔两天骑着摩托去县城邮局 藤”是他管理的一个论坛,也建立了自己的QQ
群。这是一个以关怀弱势群体、提供心灵阳光为主 把货发往全国各地的客户。当然,他已买通了邮局
题的论坛,原本想做成一个温暖人心、心理疗伤的 里那个稀里马哈儿的胖子。有利益就有合作,这是 温馨港湾,但群里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 永世不变的真理,放到两个小人物身上,更加成为
心照不宣的理由,虽良心不安,但抑制不住赚钱的 流,都是草根阶层,经历又大多挫折悲惨,网站给
予帮助的力量又非常有限,渐渐地这里便成了网 欲望。也许他们穷怕了。 友们诉说和发泄的场
所,消极悲观成了主流情绪。 这次,巨蟒贸然请“圣斗士”前来“考察”,对他
“圣斗士”的情绪也随之日益低落,他越来越发觉 来说是空前绝后的冒险。在论坛里,他在最破落潦 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心力交瘁。 倒的时候曾经得到过这位“斑竹”的安慰和帮助,
就在这样极其悲观厌世的情绪之下,他干脆 现在他“发迹”了,自然应该知恩图报,这是其一: 抱着一不做二不休、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在论 最主要的呢,是他知道“圣斗士”在广州,他想与
坛上发了一个帖子,寻找给母亲治病的偏方。 “圣斗士”来个特殊的合作。
“巨蟒”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斑竹,我在江 苏,我有这种偏方。有意前来考
八 察洽谈。”他踌躇了
几天,最后还是去了一趟江苏,认识了这位“巨
蟒”。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有一双精明的眼 郑誓办完那个产品推介会之后请了一个星期
睛,但神情总带着点猥琐。他住在县城郊区自建的 的假,据说是身体不适,休息了几天。王雨打电话 一处宅子里,宅子后面是一座长满竹子的山坡,簌 说周末想去看他,他说住在姨妈家养病,不方便,
万方数据
031
王雨也只好作罢了。 脸,是她泄露了他的个人信息的吗?他马上又下意
回来之后他看起来仍然一脸疲惫,神情恍惚。 识地否认了这个猜想。
自从那次会议之后,他不断接到一个叫做“暗战” 他感到,阵昏眩,耳边传来毕先生越来越模
的人给他发来的邮件和手机信息,大致内容就是 糊和遥远的声音:“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只要你帮 约他出来见面,有重要事情转告他,并且说事关重 我把这套技术资料搞到手,我们公司给你这个数。
大,涉及公司及郑誓个人利益。郑誓不记得认识过 如果你愿意到我们公司来,我们也热烈欢迎,提拔
这样一个叫什么“暗战”的朋友,他在公司很少上 你为行政总监。怎么样?” 网,也不知道谁泄露了
他的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 下面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觉得
他胡思乱想是不是常丹丹兴风作浪暗中使坏,但 自己完全被这个意外给打败了,还来不及思索就
无凭无据也不好怀疑什么。他只好按下他心中的 陷入了深渊。他想逃避,但临走前毕先生使劲塞给
另一个疑惑,懊恼地思考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不断 他一个鼓鼓的信封,他推辞了一会儿之后竟迷迷 骚扰他的“暗战”。 糊糊地收下了,然后仓皇地走出了茶餐厅,拐进地
他终于忍受不了好奇心和忐忑情绪的折磨, 铁入口,神情恍惚地坐回了家。
道的包间里,对方带着一副茶色答应了见面。坐在“一茶一座”弥漫中国快餐特色 味
九 遮阳镜,压低声
音,直奔主题:“郑秘书,08'ff]开门见山。我是风盛
“圣斗士”最近不再打游戏,他开始在昏暗的 公司信息资源部的,小姓毕。你们方经理,以前是
我们公司的。” 灯光下长时间地沉思,脸上挂着那种必须作出重 郑誓暗暗吃了一惊。他不明就里地看了一眼 大决定之前的凝重。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奄奄一 对
方。 息,不做手术随时有生命危险:弟弟也到了婚娶的
毕先生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说道:“那款手 年龄,不能因为经济原因耽误了他一生的幸福。
“巨蟒”的骗子公司带给他的是又一次失望和失 机,是我和他共同设计的。但是,他以个人的名义
申请了专利。现在,他带走了他那一部分的技术秘 落,但同时,也给了他一个罪恶的机遇。“巨蟒”公 密o” 司想把地址改到他广州的住处,并且直接将“巨
郑誓等他说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问:“这 蟒”表哥在广东生产的产品大部分发给“圣斗士”, 事
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怎么证明你说的这 由他从广州发往全国各地。“广州”这样的字眼比
些?你找我来又是什么目的呢?” 江苏某个小镇对客户来说具有更大的说服力和诱
毕先生这时候突然摘掉他的太阳镜,盯着郑 惑力。销售的获利由“圣斗士”和“巨蟒”六四分成。誓
那双努力镇定又躲闪迷离的眼睛,意味深长地 虽然表面上看来只是改改公司地址,“圣斗士”也
说:“你知道,我是搞信息资源的。他和他的技术资 只是收货、发货,但实际上他这里就成了最大的销
赃场所,他也成了这个皮包公司重要的成员,在获 料被你们公司高价买走,现在,就放在你这位行政
秘书的档案柜里。” 得快速的巨大利益的同时,也将承担巨大的风险。
郑誓的脑海里忽然冒出王雨那张胖乎乎的 他必须在可能失去母亲和失去尊严之间权衡
万方数据
032 取舍。他还在考虑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这些一度 自己心虚,他知道这样的信件对公司、对他自己意
使他很犹豫很为难。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 味着什么。那就是背叛,是泄密,是窃取商业秘密。
一个皮包公司的代言人,在网上招摇撞骗,那是他 那是一种犯罪。 曾经最痛恨和最不齿的事情。但
是,母亲的病情已 他努力平复心中的波澜。这时王雨推门进来 经不容拖延了,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也许这种 了。她露出一贯笑意盈盈的样子。现在对于郑誓来
说这样真心的笑脸是一种镇定剂,他觉得在她面 药真的还是有些效果的,要不怎么卖得不错
呢——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经过三天时间的考虑, 前他是最安全的。
他答应了“巨蟒”的合作请求。 王雨把文件夹递给郑誓,笑着说:“郑秘书,刚
新公司很快运作起来。“巨蟒”在他那里住了 才在想什么呢?”
两个星期,手把手地对他进行全方位的业务培训。 郑誓掩饰道:“我能想什么啊,工作呗。”过了
好在业务并不难,只要注意低调和保密,再掌握一 一会儿,为了岔开话题,他问:“对了,方经理去上
些乔装打扮、搪塞哄骗的技巧和手段,就稳稳地源 海的机票订到了吗?” 源不断地把钱赚到他们联
名的银行账户上。 王雨嗔道“哎,你今天怎么犯糊涂了啊。订票
之后“巨蟒”回到他江苏的老家,利用电脑和 的事情从来不该我管啊。再说,我也不知道方经理
的身份证号,怎么给订机票啊。” “圣斗土”保持了紧密的业务联系。但是,他们的联 系都是在晚上八 点之后,因为,“圣斗士”白天还有 郑誓灵机一动:“对了,方总的档案里应该有
他的身份证号,你去查查,然后给他订一张明天上 其他的业务和问题需要处理和忙碌。渐渐他的经
济比以前宽裕许多,不断寄钱给家里,除了给母亲 午去上海的机票。小刘今天休息,你就代她订一次
买些常备的药物和营养品之外,也添置些家什工 票吧。” 具什么的。但是,要给母亲做根治的手
档案室平时是重门深锁的,他自己有一把大 术,这些收 入还只是杯水车薪。 门的钥匙,王雨作为保密员有一把里面档案库房
的钥匙,只有他们俩联合才能拿到档案资料。王雨 “圣斗士”在想,那第三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呢?
那也许是一条不归路,充满诱惑,布满荆棘和陷 接过郑誓给她的大门钥匙,正转身离开。突然郑誓
阱,但是一旦踏过去,也许就是柳暗花明,一条阳 又叫住她,说:“查完把身份证号码抄给我,待会送
机票的人来了我要对号码的。万一错了就误事 光幸福大道。谁知道呢? 了。”
十 王雨点点头愉快地走了。她一想到待会儿还
可以见到郑秘书就高兴得抑制不住地微笑。人和
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很微妙,有些人总会不由 上班的时候,郑誓的邮箱里再次传来毕先生
的邮件,直接问道:“郑秘书,事情办得怎么样?” 自主地让你感到愉快和幸福,而有些人,却天生是
你的克星和死敌。 他下意识地立即关掉了信箱,像触电似的。虽 然他的办公室空无一人,但他
总是怀疑在什么地 当王雨把那个号码抄在记事卡上,放到他的
方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也许是他 桌面上的时候,他一下子蒙了。这个号码是那样的
万方数据
么啊?” 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他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或者一个错误而不是事实。虽然之前他
有一种预 一句话提醒了郑誓。他反倒镇定了下来。
感,他刚才的灵机一动也是为了印证他一直以来 他抬头挺胸,缓缓地走到门口:“会议休息,老
的疑惑,可是,当结果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 总让我来查个技术标准。那么我倒想请问,常经理
来档案室有何贵干呢?” 却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他决定要设法查明究 竟了,不管冒多大的风
险,付出多大的代价。否则, 没等常丹丹回过神来,王雨瞥了一眼她,故意
他会被这个疑惑击垮的。 地说:“没事儿吧?没事儿那我们得关门了。借过,
借过。”然后“啪”地一声锁上了大门,剩下常丹丹
4一 气得自己一个人翻白illJL。 十二 第二天上班,公司高层召开会议,郑誓照例列 席作会议记录。中间休息十分钟,郑誓匆匆赶回办
公室。 郑誓一夜未眠。窗外的月光透过床头的小窗
户,照在他时而焦虑时而愁苦的脸上,竟显得那么 王雨已经在档案室大门那里等着他。这是昨
天他们约好的。 惨白和绝望。他基本上认出了一个人,只是没有最
走廊里悄无人声。领导们在楼上会议室,其它 后确认和对质,这种疑惑比最后的真相大白更折 部
门的人员也在各自的岗位上按部就班。没有谁 磨人心:而且,他最近一直在兼职的生意也面临困 会
无缘无故来档案室。 境,即将被查封,他的大部分经济收入将横遭腰
他们迅速打开档案室大门和库房门,一溜烟 斩:风盛公司的毕先生还在不断地诱惑他窃取方 径
直取出方经理的人事档案。王雨回到大门口假 经理的技术秘密,那丰厚的回报和巨大的风险像 装
翻阅技术资料,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郑誓放 一把双刃剑,悬在他的胸口,既金光闪闪,而又血
?肖。郑誓颤抖地打开方经理的档案,第一页上的 光淋淋。 “籍贯”、“曾用名”、“身份证”几栏信息跃
入眼帘, 第二天,心神不定的郑誓,突然被方经理召
他细细浏览,突然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感到一阵昏 见。他忐忑不安地进了方经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眩。是的,是他,就是他 ! “坐啊,小郑o”方经理和蔼可亲。“我的机票送
突然王雨轻声而紧急地咳嗽了两声。有人来 过来了吗?小刘说这次机票是你帮我订的o”
了!郑誓慌乱地把档案塞进柜子里,转身来到工具 郑誓舒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件事。看来常丹丹
资料档案架,随手抽出一本。 并没有在背后说什么。他把票递给方经理,迎着他
门口经过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死敌,常丹 的目光,朝他看了看。“是的,是他。”他一边想着, 呼吸开始急促和加重,记忆一下子被牵回到遥远 丹。
她那一双锐利的眼睛扫过门口的王雨,随即 的过去。
方经理看了看机票,对了对上面的姓名和身 箭一样射向库房里的郑誓。
“你们在干什么?郑秘书不去开会来这里找什 份证号码,点了点头。
万方数据
034
郑誓突然鼓起勇气,问道:“方经理,您的身份 逐了多年的父亲,无力地瘫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 证
他没有想到辗转多年,闯荡世界,却在广州遭遇了 号码,没错oB?”
方经理抬起头,有些诧异,“怎么?没错啊。你 最想忘记和抛弃的他和前妻的儿子。他不知道接
下来该怎么面对他。 还有其它事吗?” 郑誓本想转身走开,但他突然看到方经理桌
上摆着一张全家照,一家三口,灿烂的笑脸。郑誓 十三
笑了笑,尽量装着自然的语气,指着照片上的男孩
说:“方经理,这是您的儿子oB?您好福气。” 郑誓第二天没有来公司。第二天仍没有来。第
方经理也放松了些:“是啊,这小子,今年17 三天也是。
岁了,在美国呢,准备考大学了。” 他失踪了。随之一起失踪的还有王雨以及方
郑誓突然冒出一问:“方经理,您有几个儿子 经理的那套技术秘密档案。
呢?” 他们失踪得太离奇,太突然,除了方经理,没
方经理的眼光里再次闪出警觉和狐疑的光, 有人觉察出任何征兆。公司里炸开了锅,什么样的
不过很快镇定了下来:“就一个。” 猜测都有。这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很快传遍公司
郑誓压住了心中的澎湃思绪,尽量不动声色 里每一个角落。公司高层对此讳莫如深。而方经理
地问:“噢。那,方经理,您去过X省X县的X镇 陷入深深的惶恐和无助之中。 吗?”那是他的故
乡。 公司立即向公安部门报了案。他们猜测郑誓
方经理怔住了。郑誓继续说道“我要找一个叫 将技术秘密偷出后卖给了风盛公司,畏罪潜逃。
很快,在广州的远郊,一位公寓管理员向警方 方红亮的人。”那是他父亲的名字,也就是这个方 经理在改名前的名字。“二十年前,他抛弃妻儿,远 提供了一条线索。她们那里的一个租户,几天前突
走高飞。如今据说飞黄腾达,财运亨通,是lT业的 然失踪了。她是催缴房款时发现的,连续几天敲了
风云人物了。可是他一直躲避着老家的妻儿 。 ” 很多次门没有人答应。警方破门而入,是一间简陋
方经理突然站起来,抹了下额头的汗珠,厉声 的楼道间,残破不堪,一片狼藉。只有桌面上一台
问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要没别的事,就请 七成新的电脑,屏幕上还闪烁着一行信号:“圣斗 出去吧。” 士,最近生意怎样?怎么好久没有打款了?”
郑誓很镇定地将他眉心的疤痕从刘海里拨 警方问胖女人:“屋主叫什么名字?” 开: “好,我马上就走。可是,您还记得这个吗?我找 胖女人想不起来,出去半天,找来了屋主的身
了您十年了。您出了国,改了名字,而我,也跟了母 份证复印件,递给警察。
亲的姓。” 警察接过来一看,很破旧的一张纸上,赫然印
(在方经理愕然的注视下,郑誓惺1曼地转身,走 着:郑誓。出了办公室。方经理,也就是曾经的方
红亮,他追 责任编辑张茜荑
万方数据
《最后的记忆(短篇小说)》15300字
马可 原名马丽琳,作家,现居昆明。
“刚跟你说了,不要再玩那些线。”子然的妈妈说。
她正坐在缝纫机的后面给裤子上拉链。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看着她把拉链的一头别进裤缝里,再放到缝纫机上缝起来。她告诉他马上就好,让他再等一会儿。
最后的记忆 男人拎了几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青菜、莴苣、西红柿和卷心菜,当然还有一块肉。装肉的
短篇小说 马可袋子已经有红色的血水渗了出来,但他没有催促妈妈,只是皱着眉头看了子然一眼。
子然没有再玩那些线了,它们一直是放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的,各种颜色都有,很多她叫不名字。她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的人,分配它们中的几个站在一些特定的位置,另一些站到别的位置上。她经常对线轴说话,告诉它们她在想什么。
子然六岁了,刚从老家到城里,来的那天,妈妈告诉她不用再回去了,“等下学年一开始,就去附近的学校报名。”此前她和爷爷奶奶住在老家,只是有时到城里来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爷爷奶奶一直没有教??她认字。“马上就好,你再等一等。”妈妈说着抬头瞟了那个男人一眼。男人“嗯”了一声,改换了站姿,转身面向街道。装肉的塑料袋仍有浑着血的水不断滴落下来。子然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他穿深褐色大衣的宽阔后背,和他带毛领的大衣。他的脖子很短,从后面看,他的头就像是直接安放在了毛领上的。
妈妈的缝纫店在一个居民区里,这个居民区的街道上种着一种叫紫荆的树,每到三四月份,树上就开满了紫色的花朵。不过现在,在这个季节里,树枝上光秃秃的,连叶子都没有。头天晚上下了场雪,一直下到凌晨五点才停,这时雪已化得差不多了,只在树根边还能看到一些。
离缝纫店不远,有一个菜市场,附近很多居民都去那里买菜。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在买菜的途中顺道找子然的妈妈做衣服,衣服的布料由他们自己选。自己买布料,自己选款式,按自己的尺寸来做,一定会比买来的衣服更适合,当然也更划算,他们这样认为。他们买来的衣服大了或者小了,需要改一改的时候,也会去找她。子然的妈妈在这一带开缝纫店已经有些年头了,曾经因为租金问题搬迁过一次,原来那个店现在由一个卖服装的租了下来,经营各式女装、女鞋,还有一些小饰品。子然从她店前经过时,她就叫子然进去。那个店是经常有人光顾的,那些比子然大得多的女孩子,那些已经开始懂得取悦男孩的女孩们,一看到这些带金属纽扣的衣服,脸上就会放起光来。她们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只对衣服的款式感兴趣,很少关心衣服的面料。
妈妈终于上好了拉链,男人付了钱离开了,妈妈问子然想吃什么。她们一向吃得简单,特别是中午,子然的爸爸在工地上班不回来,她们通常只是吃头天晚上剩下来的饭菜。
“随便。”子然不热心地说。
妈妈心不在焉。子然猜她现在最想做的,是走到墙角的电视机架前把电视打开――她一直在看的电视剧马上就要开播了。不过她还有衣服要熨烫,再过一会儿,有人要来取衣服,除此之外,她还需要把一条裤子的边缝起来。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这段时间做衣服、改衣服的人特别多,有好几件衣服和裤子等着,还有一些零碎活,像安装拉链、缝缝裤边什么的,都是随到就要随做的。
妈妈把饭菜热一热让子然吃,自己不吃,又到缝纫机前忙去了。等子然吃完饭她就收拾碗筷,腾出桌子熨烫衣服。子然的妈妈是一个灵巧能干的女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皮肤并不光滑,鼻子上还有一粒又大又黑的痣。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觉得她那颗痣很碍眼,会以为那是一只苍蝇,甚至会有人想抬手帮她把苍蝇赶走,但习惯之后就不会在意了。子然的样子和妈妈不一样,子然长了一张瓜子脸,脸色发白,面颊上长满了淡褐色的雀斑。妈妈告诉子然,等长大之后,这些雀斑就会自动消失的。她的意思是说,它们只是童年的标记。
到了下午,德全来了。他是子然的叔叔,在菜市场的入口处开了家烟铺。他比子然的爸爸小四岁,个子比爸爸高,人也比爸爸瘦。他的头发斜斜地捋向一边,差不多盖住了半只眼睛。
和子然一样,德全的脸上也有一些雀斑,只是他的颜色更淡一些。他的头发也像子然的一样,又黄又细。
今天,他穿了件棕色的皮夹克,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精神。子然听到爸爸跟妈妈说,更年轻的时候,德全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追姑娘,骑着摩托车带她们去镇上看电影,几次约会之后,就把她们甩掉。“你弟弟这个人真讨厌。”子然会听到妈妈跟爸爸说。
但后来,他变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稳稳妥妥的商人。
“你今天乖吗?”他一进来就摸着子然的头问。
子然把脚踩在他的脚上,要他带着她跳舞。以前子然就经常和德全做这个游戏,德全会让子然踩着自己的脚,踏着舞步,在店里转来转去。他一边转一边哼着歌,快活极了,直到妈妈叫他们停下,让他们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玩。德全总是笑嘻嘻的,有时还拉着妈妈一起跳。“你这个人真讨厌。”妈妈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德全告诉子然今天不能跳舞,他是来借筛子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好像借筛子是件多么严肃多么了不起的事。他跟妈妈说他买了些瓜子,要晾晒起来,要不然就发霉了。
“我那里太潮湿了。”
妈妈去找筛子。德全问子然:“你吃饭没有?”
“吃了,妈妈还没有吃。”
“为什么不吃?”
“不知道。她太忙了。”
德全还想问什么,子然已经不想回答了,她跑到店门口,坐在台阶上望着外面。
外面的空气里有炒牛肉的香味,对面的包子铺有人在排队,两个交通协管员正站在交通岗亭前晒太阳。卖毛线的铺子前两天转掉了,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停在路边,有两个人正往车上搬东西。 “转了一个好价钱,”妈妈在得知毛线店转让后对爸爸说。“比我们当时转的价格高多了。”
妈妈在跟叔叔说拿到工钱以后爸爸就不干了,他去过好几次,都没拿到工钱,拖欠工资不是新鲜事,但没有拖那么长时间的。妈妈猜测八成是拿钱的人带着钱逃走了,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
“报警了吗?”
“不知道,他没有说,他可能也不知道。”
“那过年前能发下来吗?拿钱的人跑了得重新补发啊。”
“谁知道?不知道。”
筛子是妈妈从老家带来的,比洗脸盆大一圈。德全把筛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不肯走,又站在那里和妈妈讲了几句,讨论过年的事,讨论回不回老家,如果不回去,又去哪里吃年夜饭、是不是买好了年货这些问题。
平时德全也经常到裁缝店来,不是借东西就是给她们送吃的。他的店离妈妈的裁缝店不远,就在旁边的菜市场附近。当初他把烟店选在那里,图的就是两家人能相互照应。
“一定要薄利多销。”子然经常听到叔叔说。他进货进得勤,每天都要跑一次批发市场,这样就不占用资金了。他是比?^有生意头脑的,教了妈妈很多做生意的诀窍,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好。相比之下,妈妈缝纫店的生意要清淡得多,虽然她也很忙,脚跟都不着地。
德全叔叔又在跟妈妈说他在老家批到了一块地,准备盖房子,他已攒了一笔钱,至少可以盖起两层楼。房子盖好以后,他就要租出去,他自己是不会回去的,要留在昆明继续挣钱。
“就是要不断地挣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他说。“只要有信心和耐心。”
他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子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觉得无聊就折回店里爬到楼梯上。
用钢管焊接起来的楼梯,一直通向店铺上方搭起的夹层。夹层有店铺面积的一半大,用来睡觉已经足够了,剩下没搭夹层的另一半,用来挂妈妈替人做好的等人来取的衣服。子然想一人呆着的时候,就会爬到夹层里,躺在散乱堆放的被子中间。
她会把被子顶在头上装成怪物,或者把被子圈起来当城堡,再不然就把被子叠起来当马骑。她经常想象自己是城堡的主人,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措施抵抗外来的入侵。她在城堡周围挖了护城河,挖了壕沟,这样怪物想攻进来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今天没带你跳舞,不高兴了?小人儿。”德全对正在慢腾腾爬楼梯的子然说。
“没有。”
子然喜欢德全叫她“小人儿”,这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但这时子然不想搭理他。
叔叔和妈妈终于说完了话,叔叔拿着筛子走到门口。
“明天吧,明天我来带你跳舞。”他说。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咧得很开,看起来像要撕破了一样。
子然没有说话。
“真的不高兴了?”他用夸张的可怜巴巴的语气问。
“哦,别管她,她经常这样。”妈妈说。
子然在一片树叶下发现有群蚂蚁正在搬一块面包屑,每只蚂蚁的头上都顶着一点面包渣,她就蹲下来和树下的蚂蚁玩。她把不远处一片长了霉的面包拿过来,放在蚂蚁们经过的路上,很快,就有三只蚂蚁停了下来,用触角碰了碰面包,考虑着是该继续抬着原来的面包屑走,还是搬走这块更大的,最后它们还是决定顶着原来的那点面包屑走。这些蚂蚁那么小,子然觉得自己就是巨人,她可以像神一样,支配着它们的一切,可以把它们的队列打散,用树枝把每只蚂蚁都翻过来,让它们脚朝天。
这条街上和她同年龄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她找不到人跟她一起玩,这时候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在幼儿园里或者在学校里。她独自在树下又玩了一会儿,就看到爸爸回来了,在叫她的名字。
爸爸看起来很疲倦,脸色发黄,衣服和头发上粘满了灰尘。这些年,他一直在建筑工地干活,是个砌砖工。他总是说他很累。他把他的手伸给子然看,告诉子然为了养活她,他把自己的手糟蹋成什么样子。他走过来问子然在干什么,问妈妈在哪里,是不是又去找叔叔了。子然说没有,说妈妈在店里。爸爸到店里去了。
外面比刚才冷多了,子然给马路上跑着的车数数,她最多只能数到“五”,就是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妈妈告诉子然说,她至少可以数到“十”,只要她接着数另一只手的手指就行,子然一直没有学会,以前爷爷奶奶没有教过她。妈妈说她傻,说完之后又抱着她哭,很快又说会教她的,让她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妈妈跟在他后面,他们又在说钱的事。妈妈对他说要是不主动找他们,他们是不会给的。
“我已经跟他要过了,”爸爸说。“我不想再去了。”
他样子很苦恼,站在门口不动。他有着一副矮壮的身躯,后脑勺很小,腮帮子很大。他才三十二岁,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脸颊。
“那你再去找他一次。多找几次他就会给的。”
“他说他也没有。”
“他当然要这样说,不到最后他都不会给。”
爸爸不说话。
“你就再去一次。”妈妈又说。“告诉他,你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又要上学了。你就这么对他说。”她觉得自己站在显而易见的道理上。
“我不想说了。”爸爸说。
和以往任何一次争论一样,爸爸最后还是采取了妥协的态度。他站起来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子然说:“你跟我一起去。”
“去哪里?”
“去找老肖。”
老肖和爸爸是同一个村的,他到城里打工的时间比爸爸早,那时他只是跟着别的工头干,后来开始自己接活,负责与承包商接洽和找工人。谁也不知道他挣了多少钱,他父母在老家留下的房子一直没有得到修缮,已经快倒塌了,他在城里也没买到新房,一直租住在一处民房里,但他开着一辆奔驰车。
当初是他把爸爸从家乡叫出来的。他有两个双胞胎儿子,比子然大十岁,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喜欢恶作剧。他们在狗尾巴上拴一挂鞭炮,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们吓得狂奔乱蹿,就拍着腿又叫又笑。他们还会把别人家的马和牛牵走,带到村外。他们这么做,并不是想把牛和马怎么样,仅只是喜欢看马和牛的主人着急的样子。他们就是喜欢那混乱的场面,对他们来说,每次都是一场狂欢。 “混世魔王!”奶奶说,“你不要招惹他们。”
子然自然很少搭理他们,他们却总招惹她。去年有一次,他们把她的头发揪起来,用剪刀剪掉了,另外一次,他们在她身后贴了张纸,画了一个双腿叉开的裸体人。她根本不知道,还背着这张纸走来走去。
爸爸说要去坐出租车,老肖住的地方离他们住的地方太远,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公交车。他牵着子然的手一直走到路口,他们在站台上等着,一辆辆车开过来,都没有等到要坐的那辆。子然说累了,告诉爸爸她想吃冰淇淋。爸爸说现在是冬天,没有人卖冰淇淋。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还没吃午饭。”
他们朝旁边的一家餐馆走去,在靠门的位置坐下,有人从里面出来问他们要吃什么。她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很胖,面色苍白,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衫。她的手指又粗又短又红,指甲缝里嵌满了脏东西,看起来像两只猪蹄。她就用这双手把过了塑的菜单递给他们,爸爸点了一大一小两碗面。
子然又一次对爸爸说她想吃冰激淋。
爸爸转头看了看,说没有看见有冰激淋卖,说你喝汽水吧。他这么说是因为门口有几个黑色塑料框,里面有瓶装的可口可乐和雪碧。子然说她要喝可乐。他又把刚才那个女孩叫来,要了一瓶可乐。
“回去后你不要告诉你妈,”爸爸说。“她会怪我的。”
妈妈总是说子然一喝饮料就会吐,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只是在喝过饮料,子然发脾气或者大叫大喊时才会那样。
爸爸开始拿出烟来抽。他还穿着刚回来穿的那件工作服,上面粘着粉尘,头发上也是,一根根直立着。子然记得不久前,他还很注重外表,每次从工地回来,都要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的。还要洗头洗脸,把脸上和头上的粉尘都弄掉,在脸上抹上护肤霜。现在他已经不再那样了。子然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不喜欢他抱她,不单因为他脏,更因为他的双手被水泥浸透了,摸起来就像锉刀一样。他闻起来还有一股生石灰水和烟的味道,这种味道呛得子然直咳嗽。再说,他不喜欢子然,他喜欢的是男孩子,他一直想让妈妈再给子然生个弟弟。
面条端来了,子然吃了一口,借口太辣不再碰了。爸爸把两碗面条都放在自己面前,又问了子然一次吃不吃,子然说不,他就开始同时吃两碗面。一条狗从外面进来,不住地在他们脚下闻来闻去。它身上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骚臭味,它的鼻子贴近地面,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就像一台吸尘器。子然对爸爸说这条狗像一台吸尘器,爸爸什么也没有说,他把面吃得很响,嗖嗖地吸进嘴里。其实不管吃什么,他咀嚼的声音都很大,妈妈为此经常责备他,他仍旧我行我素,对妈妈的抱怨不予理会。
子然小心翼翼用脚碰了碰那条狗,它不理她,地上的味道比她更有吸引力。子然想,除非她狠狠地踢它,否则它还是会不理不睬的。但她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
爸爸已经把面条吃完了,又点上一根烟,不住地吐着烟圈,他看了子然一眼,什么也没说。如果换成妈妈,她是不会让子然碰狗的。“狗身上有跳蚤,太脏了。”妈妈会说。但爸爸不会,可能他不觉得狗脏。他只是问子然喝完没有,他说如果子然在他抽完烟之前还没把可口可乐喝完,就不要再喝了。子然想他可能生她的气了,这让她想哭。“我们走吧。”他最后说,猛地吸了两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捻灭。
外面风大,很冷,子然不想跟爸爸去了,但爸爸还是把她抱起来朝车站走。他们路过了包子铺,包子铺的老板跟他们打招呼,爸爸说要带子然出去玩。天空非常阴沉,风刮过来凉嗖嗖的,今晚可能又要下雪。等车的人比刚才多,一辆辆车开来了又开走。子然又一次想说要回去找妈妈,如果爸爸不同意,她准备大哭一场,那样他就会妥协。不过也不一定,子然觉得他的心肠比妈妈硬。
还没等到子然哭公交车就来了。“快看,车来了。”爸爸指着车说。子然觉得快要睡着了。一只蚊子懒洋洋飞了过来,快给冻死了。
爸爸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等着。冷风吹过来,吹到子然的头上、脸上,穿过她的衣服,直接穿透了骨头。冷风又吹到地上,刮起一阵小型龙卷风,带起很多碎纸屑和枯了的树叶。它们飞起来又缓缓落下去,像在跳舞。
街道上都是老式的房子,最高的一幢不过三层。所有房子红色或青色的外墙砖,都沾着蛛网和灰尘,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显得风尘仆仆。老肖住的院子有一道浅绿色的铁门,铁门上的油漆脱落了一些,露出斑驳的锈色。旁边是一个幼儿园,外面用彩色的瓷砖镶了一只黄颜色的苹果,苹果上有花朵和草莓,旁边有一只戴着眼镜的昆虫。
子然能听到爸爸的心跳声,这声音和他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让子然非常不安,也跟着喘息起来。他们就像两个登了很长时间山的人,喘着气等了一会儿。爸爸改换了一下站姿,对子然说老肖可能不在。
“今天真憋闷,是吗?”他说。
“嗯。”
子然走到门前从门缝朝里张望。里面有个院子,房子的窗户里有灯光,窗下有一团黑黢黢的灌木。
“有人呢。”她?Π职炙怠?
爸爸敲了敲门,一个人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
老肖打开门,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子然。“你来干什么?”他问。
老肖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上眼皮垂掉下来,下眼皮却平平的,就像个“一”字。他的眼睛好像总也睁不开。他的头发比爸爸的短得多,皮肤像皮革一样坚韧。
“嗯,我来问问工钱的事。”爸爸笑着说,看起来和蔼又友好。
“已经告诉过你了,”老肖说,“过年后会给你的,你这个人怎么不会听话?!”他很不耐烦,扭了扭身体,眼睛不看爸爸,看着地面、脚和爸爸的身后。
“过年都是要花钱的……”爸爸声音微弱。为说出了这些话而感到羞愧,感到难以启齿。他缩着肩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姓张的没给我,我怎么会有钱给你?我手里也没有钱。我还得养两个儿子,我的负担比你重,至少你老婆还会挣钱……”
“不是啊,那不是――”爸爸又笑起来。 “我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傻瓜,我要一直养着他们,我已经够烦了。”
老肖脸红了起来,眼皮微微张开,湿润的眼珠子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他转过身,用手堵住一边鼻孔使劲吹,一摊鼻涕落在了地面上。
爸爸说:“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她妈就挣个温饱钱,我一直没有发工资,手头很紧。过年多少都要花点钱,要给孩子买个玩具、新衣服,还要置办个年货,回老家还要给老人买东西,给他们一点钱……”
“你说的都对,但跟我说这些没有用!”老肖说。“我现在真的没钱。承包商不给钱,我哪有钱给你呀?我自己也为过年发愁哩。”
老肖语气恳切得像在发誓,爸爸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好像因为突然发现原来竟然穿了这样一双鞋子,为这双鞋羞耻又难堪起来。
“你先回去吧,你先回去,我一有钱就给你,时间不早了,天冷,快带你姑娘回去吧。”
爸爸已经被说服了,准备离开,这时一辆摩托车驶了过来,两个戴头盔的年轻人从摩托车上下来。
他们是老肖的双胞胎儿子,这次来昆明前子然一直没见到他们,原来他们也到昆明来了。子然从来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经常交替着显现着傲慢、固执、果断和决绝。
“什么事?”其中的一个问。他们下了摩托车一起走过来。他们把头盔摘下来拿在手里,走过来把爸爸围在当中。他们都挺壮实的,都已经十七岁了。
“他来干什么呀?”刚才那个又说。他们都没看子然,好像不认识她。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黑色夹克衫,拉链拉到了领口。
“要工钱。没你们的事,进去!”老肖皱着
眉。“要什么工钱?”双胞胎中另外一个说。“就是做工领工资。说了你们也不懂,快进
去!小心老子回头揍你们!”“我们也要领工资,我们也干活了。”后来
说话的这个笑着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领?”“别捣乱,快进去。”“我们也要领工资。”另外一个也开始嚷嚷
起来,边叫边笑。
“你不发你儿子工资就算了,至少该发我的。”爸爸说。“三五百的总得给一点,好让我过年。”
“我有自然会给你,”老肖说。“你这个人真??嗦!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你这人还真??嗦!”双胞胎中的一个跟着说,哈哈笑着,“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还不快滚!小心老子揍你!”
“你们还不讲道理了,”爸爸颤着声。“你
们欠了钱还有理了!”“你还??嗦是不是?叫你再??嗦!”前面说话的那个用手中的头盔砸了爸爸的后
脑勺一下。爸爸很惊讶地看着他,试图不让自己
倒下去,但最后还是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要这样,”老肖喊道,“不要动手!”但用头盔砸爸爸的那个又砸了一下。“我没忍住,”他苦笑着。他兴奋地转回头
去对着他的兄弟说:“我真的没忍住啊。”“他没事吧?”老肖说,弯下腰看了看爸爸。“你没事吧?”
“没事,不会那么不经砸。”双胞胎也蹲下身看着爸爸。
爸爸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身子松弛得像只布口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坐了起来。
“你看,我说没事。”双胞胎中的一个高兴地大叫着。
“我们回去。”另一个说。
刚要走进院门,老肖回头对爸爸说:“你也回去,有了钱肯定给你的,这么些年了,还信不过我?回去吧。”
街道上空空的,天完全黑了,桔色的路灯亮了起来,远处有人在拉动卷帘门,一只猫从几根木头后面走了出来,晃动着尾巴,轻轻一跳从黑暗中消失了。爸爸一直捂着头,粘稠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的脸比纸还白。他们走得很慢,爸爸拿出一个烟盒来捂着头,不时停下来把烟盒拿到灯光下看看。他问子然有没有手绢或者纸,子然把手绢掏出来递给他,但她不想给他,妈妈肯定会怪她把手绢弄脏的。爸爸把子然的手绢接过去捂在伤口处。旁边有一大片楼已被拆了大半,还剩几堵墙阴森森矗立着,周围是一堆又一堆小山一样的建筑垃圾。子然觉得累了,想让爸爸抱她,爸爸说抱不动。
他们走走停停,路灯昏暗,两边的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树杈。
“我们坐出租回去吧,我走不动了。”爸爸说。
子然在出租车上紧紧地靠着爸爸,车窗外面的树枝、街灯、房子(亮着光的房子和黑洞洞的房子)从她眼前一一闪过。她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但她仍然没能完全放松,爸爸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她有些担心。
但后来她一定还是睡着了,因为感到有人在推她,接着又听到爸爸说:“到家了,下车吧。”
妈妈还在熨衣服,见他们回来了就埋怨开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爸爸为什么不接,要是不接电话,买手机做什么。
爸爸没有说话,坐在缝纫机旁的椅子上垂着头。
妈妈又问,你们吃过晚饭没有呀。
子然说没有。
妈妈开始埋怨爸爸没有把子然照顾好。爸爸一脸苍白,妈妈没有注意到。屋里光线太暗了,为了节省?费,只要不做针线活,妈妈就只让一只瓦数很小的灯泡亮着。
妈妈停了两秒钟终于问爸爸:“要到钱没有?”
“没有。”
“那你就这样回来了?”妈妈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爸爸说,我说要不到你非让去,他说等有钱了马上给我。他站了起来,顺着梯子爬上夹层。妈妈在他后面喊了一声,你不吃饭了?爸爸爬进了夹层,一直没有回答他。妈妈问子然,你爸爸怎么了?子然说不知道。妈妈终于发现了地上那一小摊血,指着它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血。”子然说。
警察是在德全的香烟铺里找到子然的。在那之前,他们认为子然不适合再待在缝纫店里,就让婶婶把子然带了出来。婶婶把子然领走后带她去吃东西。婶婶说她晚上没做饭,是和叔叔在附近饭馆叫的外卖。
平时婶婶从不到妈妈的裁缝铺来,只有叔叔带子然去他店里时子然才能看见她。叔叔和婶婶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不过这次来昆明后子然听叔叔对妈妈说,“下个月你弟妹就要生孩子了”。 以前每次见到子然,婶婶都笑咪咪的,从装钱的抽屉里拿糖给子然吃。她就坐在烟店里唯一的一张高背椅上,双手杵着柜台,等着顾客来买香烟。有时候会拿出一支笔在本子上记点什么,她还会不停地用笔敲打柜台,特别是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来加强语气。
她不喜欢子然碰店里的东西,尤其不让子然摸架子上的烟盒。她对子然说:“你不能玩那个,又不是玩具。”除此之外,她并不在意子然做其他的事,子然和隔壁肉铺的狗玩,穿着新鞋子在门口的积水里走来走去,她都不会干涉;看到狗想要咬子然,追得子然到处乱跑,她也总是乐不可支。
“你想吃什么?”婶婶问子然。
她把子然带到下午爸爸带子然去吃面的那家餐馆,在子然和爸爸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她又问了子然一遍要吃什么,子然说随便,她就买了碗面条。把面条端过来的还是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子然吃不下,婶婶就拿起筷子准备喂她,她以为子然不会使用筷子。子然告诉她,要是再这样她就要吐了。
“哦――哦――你真是麻烦。”婶婶有些不快,不过还是强忍着要子然一定要再吃一点。“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看你多叫人操心。你多浪费啊。”
子然勉强吃了几口,但吃着吃着就吐起来,呕吐物溅到婶婶的鞋上。婶婶很克制地拿出纸巾来擦。“吃不下就别吃了。”她脸上充满了怜悯和克制,换作平时她准会发火,此时却淡定地摸了摸子然的额头,惊讶地说:“你好像在发烧啊。”她还把自己的脸贴到子然额头上。她一贴过来,子然就闻到从她衣领里散发出来的酸腥味,想到了雨天在泥里打滚的鱼。
她贴过脸后表示子然确实在发烧,接着问子然冷不冷。子然说不冷,她还是坚持说,一定要在附近的服装店里为子然买件衣服。
她牵着子然的手走出了餐馆的门,沿着街往前走了几步,进了一家童装专卖店。她从挂在墙上的衣服当中为子然挑选了一件浅蓝色的大衣。“这颜色最适合你,穿着吧,不然冻病了怎么办?”
她没有问子然喜不喜欢就付了钱。
子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特别傻。她讨厌大衣门襟和袖口上裹着金线的粉红色花边,讨厌黄灿灿的纽扣,讨厌奶油色的衣领。卖衣服的告诉她,这个领是可以竖起来的,说着做了示范,走过来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子然的头根本没法转动了。
“你还想试试鞋子吗?”婶婶问,屈尊俯就地弯下腰,把一双粉红色的系带鞋递到子然面前。“你穿这双鞋子特别好看。”这个动作让怀孕的她感到吃力,放下鞋后她缓缓直起身,用一只手捂着后腰。“我觉得你应该要这双鞋。”她
指着鞋说。
“我不喜欢,太冷了。”子然说。
拒绝试鞋,除了不喜欢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袜子上破了几个洞,如果把脚从棉鞋里抽出来,婶婶和这家店的老板娘就会看见。不过子然仍然觉得婶婶很有耐心。不知是胖的人都比较有耐心,还是因为有耐心的人才长得胖,反正婶婶很丰满,整张脸就像一团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浴室、火炉、热气腾腾的锅、装满热水的茶壶这些。
“她不试就算了,”婶婶终于说。“我们走吧。”
回到香烟店,叔叔还没有回来,子然猜那边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料理,她安静地坐在店里的凳子上等妈妈来接。
警察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特别高,另外两个中等身材。叔叔把他们带进来的时候告诉他们:“喏,就是她喽”。子然很害怕,觉得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叔叔应该和妈妈在一起才对,他抛下妈妈一个人来了,所以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子然更加紧张起来――独自一人的妈妈肯定会手足无措的。
已经很晚了,空中还有雪飘落下来,三个警察很冷,缩着脖子和肩膀,有两个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有一个没把手插进上衣口袋就一直对着冻红的手哈气。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飘着一缕白烟。叔叔过来告诉子然说,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撒谎,也不要隐瞒。
店里面积狭小,只有一个警察能够进来,其余两个人得站在外面。进来的警察在三人中算是最矮的,只是他比另外两个壮实,也比他们年龄大。他接过叔叔递给他的矮凳坐在子然面前。子然坐的椅子比较高,这样他正好可以平视子然的脸。
“你多大了?”
子然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皮肤像胶带一样绷着,泛起一种浑浊的颜色,像砂纸那样粗糙,薄薄的嘴唇弓一样朝下弯着。他头发有点长,粘满了头皮屑。子然没有回答他。
“你爸爸下午带你去哪了?”他又问。
他的眼睛非常湿润,好像随时会有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他目不转睛的样子真叫人难为情,子然宁可他不要看她,宁可伸手抽他耳光。“是去找那个姓肖的吗?找到他了吗?”警察接着问。
子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要是妈妈在,她会知道子然不想回答,就会让他们别再问了。但现在妈妈不在。
“怎么会不记得呢?”婶婶在一旁说。“怎么可能呢?”她转身很小声地对叔叔说:“怪不得都说这孩子有点傻。”
她以为子然没听见。“那个姓肖的说你爸爸没去找过他,”警察
又说。“你们去找过他吗?”子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好好想想。”子然把身子弯下去,伸手去摸她的鞋。不是
她的鞋有问题,而是她不想让警察老盯着她的脸。她让胸口抵在两个膝盖上,脖子伸得老长,这样就好受些了。
“哦,她真的有点傻。”婶婶说。“这是真的。”“别说了。”叔叔说。“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要告诉我,”那个警察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会打电话吗?你认识字吗?”子然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就说认识数字。“那你一定给我打电话。”子然没有回答。“她现在累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想起来的,”警察对叔叔说。“她才六岁,”叔叔说,“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一定知道。”他们谈话的时候,外面的两个警察在窃窃私语,谈着不相关的话题,还轻声笑了几下。
妈妈没有来接子然,叔叔也跟着警察走了,子然和婶婶睡在烟店里。这个店比妈妈的缝纫店还要小,卧室只是用货架隔起来只够放一张单人床的地方。床周围的墙上贴着做墙裙用的报纸,报纸已经发了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积满了灰尘。天花板上的日光?糁芪Ы嶙胖┲胪?,上面粘着两只飞蛾。 门一关上以后,店里充斥着饭菜味、汗味、灰尘味和被子的味道,这里比妈妈店里的夹层好不了多少。不过让子然稍稍感到高兴的是,婶婶把乱糟糟堆在床上的被子拉开之后,露出了桔黄色的床单,她还看到床头的箱子上放着花瓶,花瓶里插着用绢做成的牡丹。
婶婶对子然说,睡着以后一定要安稳,不然就会踢到她肚子里的宝宝了。
“这是一个小妹妹,”她说。“你喜欢小妹妹吗?”
子然不喜欢任何小动物,不管是小猫、小狗,还是小羊,尤其不喜欢小老鼠,小老鼠看起来是一团粉红色的肉。子然问婶婶,小妹妹是不是像小老鼠,如果像小老鼠,子然就会喜欢。婶婶满脸恶心地瞪着子然。“你在想什么啊,”她抓了抓头说。“这是一个小宝宝,和小老鼠有什么关系。”子然想说她觉得它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早上妈妈终于来了。她的脸上就像贴了一层灰纸,她问子然有没有听婶婶的话。
“她很听话,一直没有哭闹,”婶婶说。她说子然身上的大衣是昨晚新买的。“我怕她着凉啊,昨天摸着她的脑门有点烫,今天好多了。她到底不是城里长大的孩子,身体是比城里的孩子好呀。”
“她从小到大没生过病。”妈妈说。
妈妈脸上带着与世隔绝的神情,仿佛被冷冻了一样。
她动作僵直地走在前面,不理会子然是不是跟得上她。子然不敢说“等等我”,更不敢对着她哭,子然只是跟在她后面,希望她回头对她说一声“没事的”,但妈妈没有说,一直没有回头,仿佛把自己放在一个铁罩子里面一样。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直到快到缝纫店的时候,妈妈才又问了一遍,“要是你不记得,我就有麻烦了,警察就会怀疑我,到时候就没人管你了,你知道吗?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懂吗?”
“嗯。”
“你怎么会什么也不记得了?是你跟着他去的呀?你们没见到老肖吗?我真是搞不懂,你怎么会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到时候我怎么办?你怎么办呢?”妈妈情绪激动地说,子然甚至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再也不会喜欢她了。
“昨天晚上我在警察那里呆了一夜,他们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说呀,你真不记得了吗?你要不记得我和你叔叔就倒霉了。”
妈妈没有开店营业,缝纫店的卷帘门没有完全拉开,只拉开了一半。她牵着子然的手弯腰从门下面钻进去。
子然马上去看地上,爸爸留在地上的那一小摊血没有了,可能是昨天妈妈用水冲洗掉了,现在一点痕迹也没有。子然像动物一样吸着鼻子,警惕地看着周围,她闻到了一些爸爸的气味,不是血的味道,不过这并没有让她安下心来。
妈妈一脚把挡在路上的铝锅踢翻,铝锅哐啷哐啷滚了很远,在放线轴的架子下面停住。
“你爷爷奶奶就到,你明天就跟他们回去。”妈妈说着走到架子边把锅捡起来,但突然之间又蹲下不动了。“啊,我真是受不了了。”她擦着鼻子说。“我真受不了了。”
子然什么也不敢说,她知道不管说什么妈妈都会勃然大怒。
妈妈见子然不说话,就说,“你暂时不能留在昆明了,我现在没有空管你了,你要跟他们回老家,等我重新安顿下来再去接你。好了,现在你高兴了吧?现在一团糟了。我看见你就有气。你干脆死了算了!”
子然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不喜欢店里的气氛,闻起来干涩、死气沉沉的。她在桌子前面坐下。桌上放着一件没有接袖子的衣服,一只搪瓷缸,一把尺子,一本裁剪书。搪瓷缸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后面,朝后面延伸,在暗处和挂在空中的衣服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这时候店里特别冷,即使穿着浅蓝色的大衣也是这样。子然把大衣脱了下来,放在椅子上。
妈妈说:“快穿上,着凉了不是闹着玩的,眼下的事已经够让我忙了,你不要再给我添乱。”
德全从卷帘门下面钻进来,他一见子然就问:“你没事吧。”他对妈妈说:“她可能给吓坏了,你看她的脸那么红。”
妈妈没有看子然,开始说医院里的事,抱怨医院的费用,抱怨医院和医生,抱怨抢救室的人,抱怨医院里的那些病人。
叔叔说:“你不用管了,我去结账,我来负责。”
卷帘门又响了一下,有人弯下腰来朝里看看,问你们还做不做生意啊?叔叔腰下弯去对他说,已经乱成这样了还做什么生意?那人在外面停了一会儿,似乎没理解叔叔说的话。子然想他可能会发作的,会大发雷霆,会把叔叔和妈妈教训一顿,说他们不守信用,不会做生意。可过了两三秒,她看到那个人的两只脚轮流着朝街对面移去。
“你不睡吗?”叔叔转过来问子然。“她发烧了。”他对妈妈说。“她自己作的,”妈妈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像你哥哥一样不让人省
心。我真是想把她掐死算了。”“别这么说。”叔叔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子然想睡觉,但一想到
要到夹层里就觉得为难。妈妈和叔叔又开始说起话来。妈妈说:“他不会和别人打架的,逼急了他也不会打。他不会跟人打架。”
他们坐在大桌边,那边光线很暗,他们的脸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妈妈说她特别累,一夜没睡,今天早晨连脸都没有洗,什么都没有心思弄。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她抬起双手捂住脸。
“你要吃点东西。”叔叔说。“别累坏了。”“吃不下,你觉得我吃得下吗?”她坐直身
子。“不然我去买包子?”“你买了我也吃不下。”妈妈的嗓子已经哑了,叔叔又坐下来。妈妈开始说爸爸吃东西总是发出声音。
“就像一头猪。”她说。“他太懒了,下班回家后从不做事。我知道他干一天活很累,但我也累,我也没闲着,一天忙到晚。下了班他就不用干活,我到了晚上还得给人做衣服,他总应当替我分担一点,可他宁可去隔壁麻将室打麻将也不愿做饭。”
叔叔没有插嘴,不停地抽烟。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跟他离婚了。”妈妈停了一下,看了看子然,又接著说,“你应该少抽点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嗯,好的,知道了。”叔叔把烟蒂扔在脚下,用脚踩灭。
“反正你顾不上我了……我们谁也顾不上谁。”妈妈又开始哭起来。
“我觉得不会。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说清楚就好了。”
“谁知道呢,谁知道这些警察,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俩谁都没说话,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和飞机飞过的声音。子然害怕他们不再说什么,尽管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厌烦,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可以像一根横在河上的树枝,可以让子然抓住。
说下去啊。
她希望他们一直说下去。
叔叔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没有反应,任由他握着。子然抬了一张凳子,放在装线的架子旁,跪在上面玩那些线轴。她悄悄告诉那些线轴,爸爸正在上面睡觉,让它们小声一点,如果把爸爸吵醒就不好了。
它们很小声地说着话,谈到了那些衣服,那些来做衣服的身材已经走了样的女人,那些布料,甚至是那些纽扣和拉链。子然再次打断它们,告诉它们将来她也会像妈妈一样做一个裁缝。“那样我们就一直能在一起了,我和你们永远不分开。”她说。
叔叔问有没有水,他说想喝点水。
“没有了,昨天就没有烧水。”妈妈说。但她还是站起来走到炉子边,提起地上的暖瓶,暖瓶的提手发出吱吱的声音。
叔叔说他可以去茶馆里拎一瓶,他站起来提着暖瓶走出去。这时又有人来取衣服了,妈妈出去跟那人解释为什么交不出活。
“你可以拿到别家去做。”子然听到她在跟别人说。“我这几天都做不出来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子然悄悄说。
他们在外面说了一阵,妈妈又进来了,把一块布料拿了出去。
子然不愿一个人待着,就站起来走到外面。她看到妈妈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用手背擦着脸,她的眼睛红了。子然很想走过去抱着她,但又怕她告诉子然那句话,所以只是远远地站着。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昨晚问子然话的那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远远的,子然认出了他。今天他的西服是深蓝色的,但看上去却像是黑色,他就好像参加完某??地方的葬礼刚过来。妈妈也看到了他,就迎了过去,她的脚步变得沉重,好像她的腿再也无法承担身子的重量。子然害怕极了,她想那个人会扑过来把妈妈带走,妈妈会转身逃跑,就像爷爷逼子然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时子然会做的那样。但妈妈没有逃走。然后她看到叔叔拎着水壶朝这边走来,他还没看到警察。他身子那么纤细那么长,发黄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个透明人,好像只要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子然对叔叔很失望,开始冲着他大叫大喊。
她不停地叫着,用尽全身力气跺着双脚,她的胸口因为憋闷像给撕裂了。她想躺在地上打滚,想昏死过去,或者就这样真的死掉算了。
她的叫喊声吸引了很多人目光,妈妈、叔叔、警察,路上和店铺里的人都在看她。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哦,他们都幸灾乐祸,都在想,怪不得大家都说这孩子有点傻呢。
子然开始呕吐,胃液混着口水从她的嘴和鼻腔里喷出来,刺得她鼻腔难受。她是知道的,她知道爸爸已经死了,他攀着楼梯爬向夹层的背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记忆。
她感到奇怪的是,在她又哭又叫的时候,竟然有了胜利的感觉,让她以为只要这样哭叫下去,就可以毁掉整个世界,毁掉所有的一切,甚至是她自己。她还真的这样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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