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苍苍,故国不堪回首望,铁马金戈怒相向,虏骑强。鲜衣丝竹,危楼今何处?弱妇携小孺,鸟兽亦草庐。浊酒泪,国都明珠黑。
“前方安定,披甲十数载,未有大碍,勿念。”
将军缓缓将手中狼毫停住,挂起。乌木的笔架上早已挂满了用秃的朱笔,那是他用来批示战事的,前方并不像他在家书中所述那般乐观,辽军最近攻击愈加频繁,战火几乎要烧到他所驻扎的朔州城。
“呼!”红漆的门被吹开,凌冽寒风涌进他的房间,战事很紧,这里既是他的寝室又是行军帐。案上的白烛飘摇不止,微弱的明黄在将军手中晕散开,刚刚的它险些被风吹熄。将军站起,高大的身躯在一身黑袍朱甲下更显威武。他的目光垂下,面前的近卫正半跪着,将军开口,声音如金铁般厚重:“何事?”
士兵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纸军书,双手奉上。“城外五十里传来急报,将军请过目!”
他接过,默默展开,纸上暗红的字迹触目惊心。
“城外五十里。五十里,何时来报?!”将军怒喝,将纸笺重重拍在木案上,眼中跳动燃烧着熊熊怒火。
“起码有一个时辰了。”士兵惶恐,早就听闻将军性情刚烈,怒时委实可怕。
将军大手挥出,“通报全军,疏散城内民众,准备迎敌!”
“是!”士兵肃然。
空荡荡的,房间又剩了将军一人。烛火把他的影子映在堂前巨大的“帅”字,细看下,才而立之年的他身影竟有点沧桑。将军瞳孔中出浮现一层泪光,“我可以做到吗?打败那个蛰伏在北国的青狼之军?”望着那个象征着军中权威的“帅”,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么重的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将军猛然抽出木架上的三尺青锋,钢剑用力挥舞,鸣起阵阵龙吟。
剑气纵横,烛焰在空气中摇晃,燃有半截的白烛突然灭掉。
明月悬空,月光寒,将士的铠甲反射着冰冷,一如将士们用寒冷武装的强大内心。一架架造型巨大到夸张的铁弩安置在城墙之上,将士坚甲齐备,头顶红缨在夜风中高高飘扬,金黄大旗撕扯出铮响,大大的“宋”字龙飞凤舞。
“果然是黑云压城啊。”将军登上城墙,远处,大片铁甲乌云汹涌咆哮。
铁骑犹如妖魔,几乎瞬间骤至。妖魔们以暴风般的姿态冲到城下,大声嚎叫着,手中银亮的弯刀闪着摄人寒芒。
将军冷笑一声:“拿弓来!”
漆黑笔直的箭杆按在弓弦上,以黄玉扳指拉满,锋利箭头直指城下。将军对行军有着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在军中哪里是主将的位置。
只略略一扫,便确定,主将必是那个白马上的战将。用力之下,箭杆与弓身发出木质的摩擦声,弓箭在风中撕出破空之音,嗖!敌军主将应声而倒。
果不其然,主将一死,原本杀气冲天的敌军也开始骚乱起来。
将军下令,“弩弓石车,上!”
敌军抬头望去,巨大的石块及箭矢暴雨似的落下,最前方的士兵未来得及应对便被碾成碎尸。
“撤退!撤退!”他们只得班师回营。
“将军威武!”军宴上,众将士端起杯碗。齐齐呐喊。
将军同样举杯示意,他刚想说些什么,一名斥候快步走向他,在耳边俯身低语:“刚刚抓到一名形迹可疑的女子,她说要见您。”
“带她去主帐!”将军将杯中火烫的酒液一饮而尽。
宴散,带着三分醉意的他回到房间,推开门的一瞬,他仿佛坠入温暖的梦境。
烛火摇曳,仍是那根白烛,掌灯的女子微微弯腰施礼,巧笑倩兮。
将军一下子抱住了她,生怕下一刻便是幻觉,”你怎么回来?”言语中是满溢的欣喜。未等女子回话,将军又轻声说:“你也看到了吧?今天我们大胜,你先在这里住下,等收复河山,我和你一起回去!”
“没用了,”女子带上哭腔,声音犹如古琴断弦,“我来找你的一路上,沿途所见,皆是败退的宋军,城池接连被攻下,你,恐怕是大宋最后一位将军了。”
将军愣住了:“怎么会?!”他环住女子的手渐渐无力。
“保我山河!”房外,将士们趁着酒兴喊起军号。
“我们走吧,大宋已经没了。”女子求他。不管何时,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将军沉默半响,转身抓起已经脱掉的衣甲,“你自己走吧,财物我帮你准备,恐怕这里也不安全了,今晚就走,迟则生变!”
“大宋已经。”女子的话被他刀子般果决的目光生生斩断,将军的声音铿锵有力:
“保我,山河!”
“咕,咕咕!”枯树枝头的猫头鹰被惊起,一大群眼神与手中弯刀一样凶狠的怪物侵入它的领地。
他们是辽军的精锐,是来自地渊的妖魔,黑夜的群狼。
“哧!”薄快的刀子划开城墙一名守军的脖颈,那人转身把火把踢灭,示意动手。
宋军不知,仍在喝酒打诨。
“走吧,”将军细心地将缰绳交到她手里,拍了拍马背,“它跟了我好久,是天下间少有的良驹,放心吧,它会把你送到的。”
女子眼眶通红:“我这一去,恐怕。”说着,又泣不成声,她明白,这一别,便可能是永诀。
“你不懂,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这是我的宿命啊。”
夜风里,将军转身骑上另一匹骏马,虎目含泪,挥手告别,看着那素白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突然,城中火光冲天,喊杀声仿佛近在耳边。
他低头抚摸着身下马匹浓长的鬃毛,“没想到那些东西来的这么快,罢了,战事本就无义,这样解脱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你和我,去做那最后战死的将军吧!”他狠狠勒紧缰绳,骏马通其意,高抬前蹄,向天嘶鸣。
城内城外皆是一片狼藉,红色的宋军与黑白两色的辽兵混战一处,双方都杀红了眼,长剑与弯刀对撞出深深的槽痕,各种折断的兵刃同鲜血铺满了战场。宋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朔州城危在旦夕。
他仿佛从天而降,是为战神。手中长枪飘忽不定,一朵红缨在枪头分外显眼,每舞一次,必会带起一蓬血雾,收走敌方的一条性命。
“快杀了他!他是大宋的将军!”有人认出了他。
辽军动作迅速,他被团团围住。
将军从马背跳下,手中钢枪斜指,眼神睥睨。已是要死的人,再多几个辽兵又如何?!
敌人一声令下,十数柄弯刀抡起,将军用长枪横架住来袭的兵刃,奋力抵抗。
此刻,将军帐中的那盏白烛也已燃到了尽头,只有灯盏中几滴烛泪还在亮着,一圈圈灰暗的光晕努力想亮起整个房间。虽是力挽狂澜,怎奈房子太大太黑,又怎是它小小烛泪能办到的?
“哧!”冰冷的箭矢钻进了他的肩膀,将军抬起头,高高的城墙上,那杆金色的“宋”不知何时被折断。放眼望去,全都是黑压压辽军。略一失神,弯刀上力道更重,咔!长枪不堪重负,伴着一声悲鸣结束了它的戎马生涯。一片银光闪过,几柄弯刀刺进他的身体。
“保我,保我河。”将军手中仍紧握着半截断枪,意识却随着鲜血的涌出逐渐模糊。
原本还有些畏惧的辽军再度冲上前,几息间,他已血肉模糊。
“我,我为宋将,宁死不降!”将军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半截长枪扎进心口。
他只觉得,那些喊杀喧嚣渐渐在耳边停息,安静。
将军眼中再度泛起泪光,眼前依稀有个女子,素衣白裳,回眸一笑。
最后一刻,他不是天下的,他只是她一个人的,征战,恩怨,他只想跟她一个人好好的。
他再也不是将军。
半城烟沙,血泪落下
残骑裂甲,铺红天涯
转世燕还故榻,为你衔来二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