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时代的守望者。
他梦想能回到过去。他幼时在田野长大,闻着春风嗅着花香,在草地上打滚,在水沟里钓龙虾。听老牛哞哞地叫,听鸭子嘎嘎地叫,听动物的声音,听一切水一切风的声音。看着天看着地看着水,世界就是乡村,乡村就是世界,到处长满了人长满了草。
他上学了。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千变万化的字符,令他着迷。他爱看书,在书中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可爱,有的可恶,一目了然。他在书中沉沦。他以为虚幻与现实本是一物,书里书外的世界是一个。后来他越学越深,从雪莱到尼采到黑格尔,从雨果到巴尔扎克到卡夫卡。他们并立于一个时空。尼采是太阳,结果发了疯。
他长大了,去了城市。在那里他看见清一色的人们戴着清一色的面具做着清一色的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留他一个人呆立在街旁。他看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每天都在上演,他看见一颗颗冰封已久的心。他看见车水马龙,林立的高楼,彻夜狂欢的红男绿女,霓虹灯闪闪闪闪闪。他厌恶这里的空气,却又贪婪地吸吮。他感觉被卷入一个漩涡转啊转啊转,想呕吐却又不能离开。
他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家人们都戴着清一色的面具连他自己。他感到恐慌。他想逃跑。他想解脱。他忆起儿时仰望蓝天白云,一望就是一个下午;他忆起遗忘在床底几大箱的书。他想起了乔治·奥威尔,他也要“上来透口气”。
他回家了,回到最初的地方。他看到被填平的小塘,倾圮的房屋,玩耍的草地浇了水泥。他见不到一个熟人,老的走了,小的离开了,剩下的变了。他遇见的还是同样的笑脸,以及机械似的冷漠动作,没有两样。于是他落荒而逃。只是早已无路可走。
他整天絮絮叨叨。人们说他脑子有问题。他失了业。老板说他不务正业。他向遇见的每一个人诉说曾经的岁月,得到的是一众的摇头与漠然。他们都不记得。他觉得世界出了错而世界觉得他发了疯。
唯一一次有人相信他是在精神病院里。当他再一次声泪俱下地讲述他所记得的美好,那个病人微微点头说:“有的,会有的。”
之后他们就住在一起了。
他沉默了,不再说话。他决心做时代最后的守望者,守着曾经美好的记忆。他冷望这片虚假的现实,人们像机器一样每天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一生都在无意义地重复。整个世界都在运转,唯独他除外。
他喜欢这样。他守望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他所熟悉的时代。可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
现在他快要死了。他回想他的一生,始终都在守望,只是迟迟未到。现在来了。那些模糊的字句突然变得清晰,他看见有人在向他招手,面容依稀可见:鲁迅,托尔斯泰……那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他所熟悉的世界。于是他满足地闭上双眼。众人怜悯的目光。一片炫目的黑暗。墓碑上冰冷的字符。遗忘。
时代最后的守望者已经死去,文明的车轮不受阻碍地滚滚向前。人已进化为机器。于是我们最终迎来了末日,在诸神的黄昏中迎接毁灭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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